回溯《中國的歷史》:現代中國的「分合」矛盾與困境
從抗日戰爭到中華人民共和國
經歷世界恐慌進入1930年代,日本建立了「滿洲國」,中日關係進入了交戰狀態。「抗日」的行動與「反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理念一致,菁英領導階級抓住了此一機會,形成了第二次國共合作、民族統一戰線。透過日本帝國主義這個敵人的出現與存在,終於看見了對於民族國家的理念與行動的一致與一元化。
中日戰爭在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第二次上海事變而全面爆發,一開始日本處於優勢,逐一占領了大都市與主要的鐵路等重要地點與要衝。但國民黨與共產黨退到內陸,持續著頑強的抵抗。這樣的架構就彷彿是當初的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占據了沿海的先進地帶,儘管維持著經濟與軍事上的壓倒性優勢,但卻無法撲滅內陸的地方軍閥與共產黨。
抗日戰爭呈現了一場總體戰的樣貌。國共都被迫採取總動員的體制,也必須要對老百姓個別掌握,並集體動員。既有的政府長久以來未曾直接治理民間社會,因此這當然是無法做到的事。權力半強制的滲透到基層社會,也成為了上下一體化、社會一元化的契機。這時,經濟體制的變革也終於要開始了。
這場抗日戰爭在1945年,因為日本的戰敗而告終,但是卻不見和平的造訪。很快的國民黨與共產黨就發生了軍事衝突,開啟了內戰。而戰敗的是國民黨蔣介石這一方。
國民政府因戰爭而產生了經濟崩潰,再加上戰後失敗的經濟政策與貨幣管理,導致惡性通貨膨脹,儘管從日本手中奪回了沿海的都市區與經濟先進地區,但卻失去了民心。另一方面,率領中國共產黨的毛澤東(1893-1976年)從許久之前就以內陸的農村為勢力範圍。此次的內戰,共產黨以「農村包圍城市」為口號向國民黨發動挑戰,並經過了如口號一般的歷程獲得了勝利。在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國。
戰時統治與計畫經濟
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前途仍然多災多難。從抗日戰爭到國共內戰,這艘船的出航就始於十年以上的戰火。而且撤退到台灣的國民黨,被迫牽扯進美蘇東西的冷戰結構當中,因此共產黨也不得不持續與之對峙。在建國沒多久的1950年,又發生了朝鮮戰爭。這實在是危及其存亡的局勢。
然而這番內外舉步維艱的國運,反倒對民族國家「中國」的形成帶來了有利的一面。在抗日戰爭與國共內戰中獲得勝利的共產黨政權,在軍事與政治上實現了權力的統一,在中國大陸當中,失去了顯著的敵對勢力。過往的督撫與軍閥等割據,已不復存在。但另一方面冷戰的結構,也讓共產黨與西方各國之間的關係與交涉被極度限縮,在經濟上也極少有地方能與海外連結,因此國內的向心力也不斷提升。
過去的南京政府也曾嘗試透過幣制改革來統一貨幣,並為了保護與世界經濟有來往的沿海地區工商業,發行了能與英鎊、美元掛勾的「法幣」。法幣的信用靠著能與外幣兌換來支持,一旦發生了戰爭、內戰,法幣出現破綻,各地就出現各式各樣雜亂的貨幣與軍票,國民政府自然是無可避免地產生瓦解。
但是相對的,共產黨政權之下的大陸與世界經濟幾乎是斷絕的。反過來說,倒得以實現獨立且強大的統制經濟,並驅除了各地雜亂眾多的貨幣,最終公布了全國統一的管理貨幣制度「人民幣」。
所謂的統制經濟,實際上就是斷然實行計畫經濟、指令型經濟,其中有農村的農業的集體經營、都市的工商企業國營化等。這些都由政府當局、黨權力與民間的經濟活動密切聯繫,基層必須貫徹中央政府的決策。透過這樣的經濟政策,人口集中的農村逐漸縮短貧富差距,權力滲透不斷進行,幾乎都是零碎企業的工商業,對於國營化也沒有產生太大的抵抗。政權就這麼生根於在地社會,這在國民政府之前是不曾出現的。
但這種「計畫經濟」卻不見得符合經濟的合理性。倒不如說只是出自於當時強大的政治與軍事上的動機與壓力。畢竟與西方對抗時,重化學工業的發達與糧食增產是不可或缺之事,在基層的權力滲透,也是由抗日戰爭中的總動員體制所發展而來,倒不如將其看成是趁著戰時統治之勢、順應對外危機所採取的措施。
毛澤東的時代
計畫經濟的實行是社會主義化的一環,也是共產黨的政權必須要實現的目標之一。而從「中國」史上的脈絡來看,計畫經濟毫無疑問的也帶有革命性的意義。因為傳統的社會經濟結構的框架,獲得了一個契機,得以轉換成統合的國民經濟。其產生的土地改革、貨幣統一都是典型的例子,為上下乖離的二元化社會結構與空間性多元而分散的市場結構,帶來了變化。
一體化的民族國家,正是20世紀的「中國」的願望。不過共產黨政權帶來的一體化,對當時的「中國」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幸福,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從1956年起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到反右派鬥爭、「大躍進」的史實歷程,都訴說了這之間的情況變化。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1955年由於在蘇聯對史達林提出了批判,為了消除對共產黨統治的不信任,鼓勵城市中的知識分子自由地言論,也就是為了企圖洗白、釋放民間壓力而發起的活動。但一旦開始了之後,卻出現了出乎意料的體制批判與對黨幹部的責難。共產黨政權大為吃驚,立刻轉為壓制言論,為批判者貼上「右派」的標籤,並剝奪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
這場反右派鬥爭,使得中國失去了主導文藝思想、科學技術的重要舵手,導致發展上嚴重地落後,很快地就產生了「大躍進」的悲劇。「大躍進」是為了讓激進的社會主義化達成高度經濟成長的計畫,按照計畫,只要照著國家的計畫動員所有的人民,農工業就能達成一年增產百分之二十的成果。這當然是一場脫離常軌、極度畫餅充飢的運動,不僅為經濟帶來了大混亂,更出現了數千萬人因饑荒而死的大災難。
實際運作政權的是國家主席劉少奇(1898-1969年)與總書記鄧小平(1904-1997年),他們代替了主導大躍進的毛澤東,為了重建凋敝的經濟,實行了部分市場經濟。或許是有效果,在1960年代後半,終於看到了生產回復的跡象。但毛澤東卻強烈地反擊,並發動了眾所周知的文化大革命。
從文化大革命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一開始,毛澤東便在攻擊目標劉少奇的身上貼上了「實權派」、「走資派」的標籤。「走資派」帶著背叛社會主義、轉向資本主義的意味,毛澤東就是計畫要從這些人手中奪取「實權」。
若只是如此,那只不過是權力鬥爭的戰術罷了。而實際上文化大革命的本質似乎也不過如此。但是比這個更重要的,則是呼應了此戰術,並且竭盡所能施以暴行所出現的紅衛兵,以及讓這場政治運動一發不可收拾的過程。
劉少奇等掌握了「實權」的領導階級與知識分子,受到了殘酷的憎恨與迫害,出現了不計其數的犧牲者。紅衛兵以及供給紅衛兵的下層階級,會如此敵視上層的菁英分子,是因為這些人對他們而言,就是本質上的外來者與敵人。在空間上,雙方也有很大的差異,菁英分子大多出身於富裕的城市,並與農村出身的下層階級有著隔閡。這場災難也是由於這種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所導致的。
「要統一這種二元對立的社會、下層階級必須打敗上層階級」,這或許就是毛澤東所提倡的「階級鬥爭」與「社會主義」。對他自身而言,這樣的架構恐怕從國共相剋的時期起,就一貫而未曾改變。的確從後世來看,劉少奇等人的政策違反了毛澤東的本意,其方向性也有著應該要讓「中國」回頭走向「社會主義化」二元對立舊社會的道路。因此在文化大革命時便認為,為了否定這種做法,就要否定上層菁英階級的存在,並原原本本地實行了這樣的想法,導致紅衛兵的動員與跋扈。
文化大革命最終以慘澹的結果告終,尤其是經濟的衰退最為顯著。這也是「走資派」鄧小平重新掌權的原因。毛澤東式的「革命」、「階級鬥爭」無法達成上下的一體化,因此轉向維持二元結構、維持共產黨的統治,並重新復活經濟的方針。到了1978年,開始了「改革開放」,其後又實行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體制。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仍然由信奉「社會主義」的共產黨一手把持獨裁政權,並在民間引進「市場經濟」重新建立國家經濟。進入1990年代後,全面啟動了這個「市場經濟」,歷經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中國終於實現了高度成長,其結果就是成為了今天的經濟大國。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權力與民間相互分擔不同角色這點上,相當於毛澤東當年無法克服的二元對立的社會架構。不過就無可避免地出現過去上下乖離、二元對立的特質與弊病。這也就是今天中國的「貧富差距」與「腐敗」。
「一個中國」與其矛盾
持續發展的經濟,產生了對財富貪得無厭地追求,貧富差距擴大、貪汙腐敗蔓延、犯罪處處可見,引來了社會動盪與治安的惡化。這種趨勢在前任領導者胡錦濤(1942-)時期就已相當顯著,當然最有危機意識的就是當事者的中國共產黨本身了。也因此反貪的行動、強化法治、限制言論不遺餘力的習近平政權(1953-)迅速地成為了安定的基石,這也是我們所親眼見證的歷程。
事實上,現代中國的經濟發展就是從透過對外的開放,積極地吸收外資開始的。若說過去的市場結構是因應外部需求的多寡,而影響經濟景氣的高低,那麼這樣的結構原理仍然是存在的。隨著經濟的發展,貧富差距也不斷擴大,這樣的狀況同樣也能套用在內陸與沿海的地區性關係。在20世紀的尾聲,中國發起了促進內陸再開發的「西部大開發」經濟戰略,這不僅可說是必然的結果,也可說是歷史的課題。
如此一來,與外國有所聯繫的地區是否又會開始出現分離的傾向?而「瓜分」的噩夢是否又會再次出現呢?統治了大陸的中國共產黨,也無可逃脫這種對外的既視感與恐懼。
在國共內戰之後,至今仍隔著一道海峽彼此對峙的台灣,正是如此。與西方合作,早一步達成了經濟成長的台灣,在1980年代之後,與大陸政權「中國」呈現了鮮明而不同的樣貌,並且也獲得了美國與日本等國的支持。因此共產黨政權不能讓台灣「獨立」、脫離「中國」,並堅守「中國」的一體性,也就是「一個中國」。從歷史來看,這樣的問題不可能只發生在台灣身上。
從民國時代就標榜著由「五族」而成立的「中華民族」的「統一」,在現實中也是完全相反的。例如博克多汗政權下的蒙古,儘管已在辛亥革命時宣布「獨立」,但卻在條約上被明確記載是「領土的一部分」,到1920年代才以社會主義國家的立場,在名義與實質上得以實現獨立,並維持著同樣的體制直到今天。
原本應該是「領土」的舊「藩部」的脫離,對「中國」而言是無法接受的事。之後的政權不論是國民政府還是中國共產黨,都不願重蹈覆轍。
在辛亥革命時由督撫重權轉移為軍閥統治的新疆省,在1920至40年代有穆斯林住民(回族)在喀什、伊犁建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企圖脫離「中國」而「獨立」。但此舉相當孱弱,很快就歷經了失敗,這番歷程就彷彿是過去張格爾之亂、阿古柏政權再現一般,這樣的局勢一直持續到十年前左右的「維吾爾動亂」。
習近平的現狀
新疆被中華人民共和國「解放」,並成為構成「中華民族」的「少數民族」之一的「維吾爾族」的「自治區」。這自然是新的「領土主權」之舉。直至今日,仍以「職業訓練」為名,實行著民族同化,這已是眾所皆知之事。或許是恐懼於過去阿古柏政權會再度出現吧。
這之間的事多多少少與內蒙古等其他的「自治區」是大同小異的。其中最具代表性、最嚴重的就是西藏。西藏在民國初年其實是達成了實質上的獨立。但國民政府儘管忌憚著作為後盾的英國,卻仍然固執的對東西藏=「西康省」實行內地化,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因戰爭國力疲弊,相鄰的印度一獨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就立刻派遣壓倒性的軍力前往拉薩,實現了「解放」。
在同時發生了朝鮮戰爭的1950年代,進駐拉薩或許已被視為是與東方危機並行,決定「領土」統一的生死存亡重要時機了吧。以中國的立場來看,剛建國不久就憑著實力解決了國難,但反過來站在朝鮮半島的立場,則是歷經了南北韓分裂;而西藏是經過了動亂與鎮壓,導致達賴喇嘛十四世(1935-)必須要逃亡印度。若是「中國」以及「領土主權」無法確立,那麼至今仍未找到解決線索的半島問題與西藏問題,就可說是直接的出發點了。
這「一個中國」、「中國」統一與其所引發的矛盾,並非是從今天的習近平政權才開始的問題,而有著始於20世紀初期以來的歷史性淵源,而且必須要往前回溯到清朝多元共存的體制去思考,才能理解。
眼前的中國除了有新疆、香港、台灣等極端尖銳的問題,也有圍繞在南海及釣魚台等幾乎被遺忘的「領土」之爭。習近平體制企圖透過「社會主義強國」化來達成「中華民族偉大的復興」,並絲毫不改其強硬的姿態。若將此政治強權看作是「在清朝政權之後,不得不與儼然存在的歷史舊制格鬥,所顯現出來的政權宿命性的弱點」,那是否算是身為歷史學家的偏見呢?
※ 本文摘自【岩波新書.中國的歷史】套書之一《中國的形成》第五章,標題為鳴人堂編輯所加,聯經出版授權刊登。
【岩波新書.中國的歷史】:《中華的成立》、《江南的發展》、《草原的稱霸》、《陸海的交會》、《中國的形成》作者:渡邊信一郎、丸橋充拓、古松崇志、檀上寬、岡本隆司譯者:詹慕如、林琪禎、黃耀進、郭婷玉、郭凡嘉出版社:聯經出版出版日期:2021/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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