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中國影星的殞落:遭文革批鬥卻仍愛黨愛國的趙丹
不是趙丹,只是編號一三九
時光回到「文革」,那是1967年12月8日。
上午九點多,上海市專案組成員跨進趙丹的家門。亮出身分後,說:「為了全面、徹底弄清你的問題,我們給你找了個地方……」
當然明白「找個地方」是啥意思,趙丹穿好外衣,說想要上廁所。坐在馬桶上就起不來了,經過催促,才提起褲子。接著,刷牙,洗臉,然後,下樓,出門,被推進一輛轎車。上車,就蒙上了眼睛。
睜開眼,人在一間地下室。
趙丹在室內來回走動,捶打鐵門,大聲詰問,都遭致拳腳。他這才感到自己是坐牢了,後轉移至正規監獄,鐵門,高牆,鐵柵欄,武裝看押。據說,這裡曾經是上海的少管所。向他宣讀的獄規: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當然還有眾多的「不許」,如不許交談,不許串聯,不許攜帶金屬製品,不許說出自己的姓名。每月發三元零花錢。
趙丹的編號是一三九,別人叫他一三九,他管自己也叫一三九。太熟悉了,因為我坐牢時也這樣,編號:三七三──大陸監獄的基本規則都是一樣的,無論他在上海,還是我在四川。
清洗運動與思想匯報
中國歷次運動的本質是清洗,被清除的人都有稱謂:「土改」有地主分子,「三反」運動有三反分子,「肅胡」運動有胡風分子,「反右」運動有右派分子。「文革」是大清洗,名目就更多了:走資派,孝子賢孫,殘渣餘孽,漏劃右派,黑五類,現行反革命分子等等。階級敵人的圈子越劃越大,被關押的人犯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政要、名人。前者有劉少奇,後者如趙丹。
趙丹屬於文藝黑線人物,說是階級敵人,但具體身分尚未明確劃定,也就是說,沒有給他戴帽子。不像我,抓捕的時候就宣布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既然是身分未定,那就給趙丹留下了「爭取」的空間。爭取什麼?爭取從寬處理:從「解除關押,恢復自由」到「敵我矛盾做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都屬於「從寬」的範疇。我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也是寬大處理(判決書上就是這樣寫的)。
能爭取到什麼樣的「從寬」,那就看本人的表現、形勢的變化和掌握政策的人了。失去人身自由的趙丹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要努力創造條件,以達到「從寬」處理。而「努力創造條件」的基本方式和方法,無非就是交代,匯報,揭發,檢舉,大量寫材料,頻繁又誠懇。應該說,趙丹寫交代材料和思想匯報的自覺與熱情,相當驚人!又多,又快,又長,說啥都是一套一套的。於是,幾十年後的我才有幸看到和使用這份厚實的文檔。
第一份思想匯報寫於1967年7月15日。趙丹寫得鄭重其事,屬於鄭重表態——
一、我所寫的材料,皆是兵團材料組、宣傳組、外調組要我寫的。此外沒有私自寫過任何材料給別人。
二、我接受革命群眾,革命組織把我批臭,批透,批垮,打到(倒)!我不抱任何幻想,我只有徹底揭發文藝黑線的罪行,徹底交代自己的罪行,爭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這就是我的根本態度,和唯一可能,和自己應該努力做的事。此外,我應時時注意遵守兵團的紀律和規定,向兵團組長,隨時匯報思想情況。
趙丹 六七・七・十五
這兩條以及一個「此外」,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十天後,趙丹呈上第二份思想匯報,這是在參加了(上海)電影廠黨委組織的揭發鬥爭大會之後寫的。其中一句,說:「所受教育甚深,思想推動很大,內心沉痛,自咎!」
的確,從寫第一份匯報到最後一次寫材料,數年之內他都在反反覆覆、誠誠懇懇、絮絮叨叨地自責,說自己有罪,對前半生所作所為萬分痛悔。我以為:趙丹必須這樣寫,也只能這樣寫。凡是被關押的人都要這樣寫,被逼無奈,否則皮肉受苦,乃至送命。
但我認為:趙丹的自責基本發自內心,真的認為自己錯了,藝術上錯了,政治上錯了,是有罪(且深重)之人。這不是我分析出來的,是那些痛心疾首的文字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我們;而且每一場批鬥會下來,都能促進他交代問題和加深自我認識。一經批判,好像自己的罪行證實了。
淪為階下囚仍愛黨愛國的趙丹?
趙丹的每一份材料無不表達出對共產黨、毛澤東的熱愛。他還熱愛張春橋、柯慶施,他還敬佩江青,你能說這些表述全是假的嗎?當然用意也明顯:表白自己,爭取「從寬」。
趙丹寫材料採用「文革」書寫的標準格式,即第一段必是「最高指示」。匯報什麼內容,選擇哪條語錄,絕非信手拈來,而是下了一番功夫。
1968年7月8日的匯報裡,他引用的「最高指示」是毛澤東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裡談知識分子的一段話,即「知識分子,在其未和群眾的革命鬥爭打成一片,在其未下決心為群眾利益服務並與群眾相結合的時候,往往帶有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傾向,他們的思想往往是空虛的,他們的行動往往是動搖的」。
抄完這段語錄,他跟著寫道:「想家,想孩子,想愛人,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為說出一句「想念家人」,趙丹先給自己扣上「思想往往是空虛的」、「行動往往是動搖的」帽子,也就是說,以語錄作自我批判,然後表達心中所思。費盡思量!我算了算,他從1967年被關押,到1968年寫下「想家」、「想孩子」、「想愛人」這麼幾個字,相隔時間長達一年!不得不承認:在個人情感方面,他有著驚人的克制力。
思念的閘門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了。僅隔一週,趙丹在遞交的匯報材料裡,再次寫下「想家」、「想孩子」、「想愛人」的句子。他說——
格外地想家、想孩子、想愛人!我要一切重新做起,所以也就想懇求革命組織、革命群眾開釋我,讓我到外邊在工作中考驗我吧!
其實,我真是個老實人,一點也不向組織隱瞞自己的內心情感的人,甚至坦率到近乎迂闊的程度了,請看有誰敢於像我一樣地每次思想匯報都誠實地檢討自己的錯誤,而從不談一句自己有所進步,改造有成績的話!但凡有點私心雜念的人,難道不怕罪行的積累嗎?
懇求,再次幫助我伸出挽救的手來,讓我早日出去……懇求!懇求!千萬個懇求!
趙丹 六八・七・二十九日
白日難熬,夜晚恐懼,以前曾經有過的燦爛與溫暖,現在都要用空前的孤寂來償還,而孤寂的背後則是脆弱與渴求。我深深體會到──囚禁所製造的徹底隔離是極為殘酷的精神折磨,它可以讓意志崩潰,生命迅速枯竭。趙丹也不例外,為了「格外地想念」,他開始懇求,而且是「千萬個懇求」!
情勢巨變,明星成凡品。
※ 本文摘自《往事並不如煙續篇》之〈另一個趙丹——「獄中文檔」讀後〉,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往事並不如煙續篇》作者:章詒和 出版社:時報出版出版日期:202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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