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轟炸》:那些不為人知的老兵太平洋戰爭回憶
只要是戰爭,就沒有不荒謬的。千百年來,人類選擇消弭紛爭的做法就是將彼此趕盡殺絕。事實上綜觀歷史,人類不是在對彼此趕盡殺絕,就是不眠不休在研究「下一次」可以如何更有效地將彼此趕盡殺絕。仔細想想這還滿不正常的。
不過即便各式各樣的荒謬當中,也存在一道連續的光譜。在歐洲進行的戰爭起碼長得跟以往的戰爭比較像。那是一種我們比較熟悉的荒謬:接壤的鄰國互打。諾曼第登陸只需要渡過不算寬的英吉利海峽,要知道泳渡英吉利海峽,有人是做得到的。在地面上,你會看到部隊扛著步槍行軍。他們會發射大砲。給拿破崙一個禮拜適應,他多半也能跟20世紀任何一位將領一樣,率領盟軍在歐陸的進軍。
那太平洋戰區呢?太平洋戰爭的荒謬是光譜上另外一端的等級。
二戰中的美國與日本
美國與日本恐怕是戰史上相互接觸最少,也彼此認識最少的兩個交戰國了。更重要的是,他們也是歷史上地理間隔最遠的兩個交戰國。太平洋戰爭就其定義而言,就是一場海戰—而隨著戰事愈演愈烈,海戰又變成了空戰。而且考量到太平洋這個戰場的量體之大,這場空戰還是不曾有人打過的空前之戰。
比方說,在珍珠港遭到偷襲的當時,美國陸軍航空兵的勞役主力是B-17轟炸機,外號飛行堡壘。李梅、艾拉.伊克爾與漢賽爾在歐洲使用的,就是這款飛機。飛行堡壘的最大航程大約兩千英里──去程一千、回程一千。1944年1月,你在距離東京一千英里內找不到一個由盟軍控制的空軍基地。澳洲距離日本超過四千英里。夏威夷也差不多。菲律賓是紙上談兵最合理的選擇,但菲律賓此時已經落入日軍之手,徹底光復已經是1945年底的事情,何況馬尼拉距離東京還是有一千八百英里之遙。
如果想要轟炸日本的美國人是你,你會怎麼做呢?這是一個美國花了大半場戰爭才破解的難題。而解答的第一步,是打造出B-29超級堡壘這款有史以來最大的轟炸機,其有效航程超過三千英里。
第二步是拿下西太平洋的三座小島:塞班島、天寧島、關島。它們都屬於馬里亞納群島,並控制在日本人手中。距離東京有一千五百英里遠的馬里亞納群島,是盟軍可以建立機場最近的據點。只要你能在馬里亞納群島上放上一支B-29的機隊,你就可以轟炸日本。這一點美國人知道,日本人也知道。而這一點,也造就了二戰中又一個荒謬至極的瞬間:整場戰爭中稱得上最慘烈的戰鬥,發生在三小塊出了西太平洋沒有人知道──戰前完全沒有人知道在哪裡──的火山岩礁上。
海軍陸戰隊被叫了來。一名陸戰隊老兵梅爾文.道頓下士(Melvin Dalton)憶起當時的戰鬥說:
我們的主要任務是軟化守軍,好讓登陸駁船上的部隊可以順利搶灘。
在經過兩、三天的作戰之後……隔天破曉,海面上滿布軍艦與登陸用的駁船,砲火火網之激烈令人難以想像。﹝哽咽﹞屍體到處都是,在水面上載浮載沉。沒有人有空去把他們打撈起來。他們全都要等作戰告一段落,才有人幫他們收屍。陸戰隊在攻擊日軍的灘頭堡時,戰況時不時會非常慘烈。
就這樣在1944年的夏天,這三座小島一一落入了美軍陸戰隊之手1,而漢賽爾也就此從華府被派去統領新成立的第21轟炸機司令部。這支精銳部隊下轄的全都是美國陸軍航空兵最新款的致命武器──B-29超級堡壘,其任務是要從空中癱瘓日本的戰爭機器,以便為美軍高層認為無可避免的下一步鋪路:沒錯,他們要從地面入侵日本。
一名經驗老道將軍如何處理空襲?
率領對日本的空襲,是漢賽爾軍旅生涯最重要的任務。在當時,那或許也是整個陸軍航空兵最重要的任務。但那項空襲計畫不論從任何角度去看,都稱得上荒謬。荒謬至極。首先,我們要從B-29說起。在1944年,B-29還是一架全新的飛機,其服役多少有點急就章。結果不意外地這飛機一堆問題,這包括它的引擎會著火,包括沒有飛行員受過駕馭B-29的完整訓練。這飛機有著各式各樣的怪脾氣2。
而且這新武器還得從說多不友善就有多不友善的空軍基地起飛。馬里亞納群島既炎熱又潮濕,全島都被蚊子覆蓋。他們得忍受豪雨。他們沒有像樣的硬體建築,沒有機棚,沒有維修區,沒有聯繫道路,他們有的只是半圓形的組合屋跟湊合著用的帳篷3。海伍德.漢賽爾──作為一名功勳卓著的將軍,曾經手撰用來在歐洲與希特勒對抗的空戰計畫,如今卻只能像童子軍一樣在島上露營。
薇薇安.史拉汶斯基(Vivian Slawinski)作為當時陸軍護理隊上的少尉,回憶了美國占領了天寧島後,那初始幾個月的島上生活。「島上一堆石頭……還有鼠患,牠們待在屋椽上,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情。牠們會爬下來咬人的頭髮,有一、兩次牠們爬到我的手邊……我們沒有醫院。我們有的只是簡陋的組合屋。」
當訪問薇薇安的人提到那些組合屋是金屬材質,所以在裡面一定很熱後,她回答說:「喔,親愛的,你以為出去就會比較涼嗎?」
馬里亞納群島唯一的優點,就是從那裡出發可以炸到日本。但這麼說也有個誤區,因為從馬里亞納群島能炸到日本的前提是一切條件都必須完美演出。想飛抵日本,B-29轟炸機必須多帶兩萬磅的燃油,而且因為如此危險地超重,所以每架B-29都必須要大逆風才能離地起飛。這是整場戰爭以來,再瘋狂也沒有了的處境。
這還不是最糟的狀況。時間來到1944年的秋末,漢賽爾已經準備好要對東京發動第一次大規模空襲。他於戰後在科羅拉多泉的空軍學院中,對某班學生形容說:「針對日本的第一次作戰被稱為聖安東尼奧一號作戰。這次作戰必須與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戰略相配合,所以時機就變得非常重要。」
漢賽爾的機隊將於1944年11月17日起飛。萬事俱備,天氣看起來也很好。陸軍安排了媒體採訪──閃光燈、鏡頭、麥克風──在黎明的跑道邊排排站。漢賽爾親自主持了任務前的簡報。「飛的時候靠緊一點。不要讓敵方戰鬥機的攻擊打亂了編隊。要把炸彈確實投在目標之上。」
飛機開始排成一列。一架架被回程所需之額外燃料壓得喘不過氣的轟炸機,正準備要靠跑道上平日都會有的強勁逆風來起飛。
只不過,這天早上的風沒有出現。
漢賽爾回憶說:「命令已下。飛機也已暖身完畢,滑行到了唯一一條跑道的尾端,但就在此時,已經六週未間斷的風勢戛然而止。」
所以漢賽爾過重的B-29轟炸機起飛不了。沒一會兒風勢再起,但風向卻錯了。他可以讓119架飛機全部調頭,然後不耽誤到任務時間窗口嗎?他無法。因為他只有單一一條跑道,而且只有一半有鋪面。他不得不中止任務。
更誇張的還在後面。天氣出現了第三次變化。
漢賽爾繼續說:
三、四個小時過後,我們身陷於強烈的熱帶風暴中,你說那是颶風或颱風都行。那場風暴維持了大約六天,營區被吹得七零八落。而在此同時,B-29轟炸機全都滿載炸彈在待命,因為命令已經發出去了。我們都非常擔心消息會洩漏,但這時已經無法回頭了。我每天都在想,說不定當時我可以拚成功。我們派出了天氣偵測機穿過颶風,一路在沿岸追蹤;結果發現其路徑完全與我們前往日本的航道重疊。就此,我們要到……﹝一週﹞之後,才有辦法重啟任務。
漢賽爾這些話,是1967年對著滿室的空軍學院學員說出。他們大部分都將前往越南服役——話說越戰也是一場在光譜上屬於極端荒謬的戰爭──所以他們對漢賽爾的每個字都聽得非常仔細。漢賽爾在亞洲戰場待過,而那也正是學員們很可能要前往作戰的地方。
然後有人問了老將軍一個問題:要是風繼續吹,而且也沒有改變方向呢?要是您在1944年11月17日早上把所有B-29轟炸機都設法派出去了呢?如那名學員所點出的,「要是您讓飛機起飛了,那您的整支機隊就會消失得一架不剩。」
漢賽爾回答說:「肯定是。」
差點全軍覆沒的機隊
漢賽爾與整支陸軍航空兵,在當時都沒有我們今天有的精密電子導航儀器。他的整支機隊要是真上了天,那總計119架B-29,外加每架11名組員,也就是共計1309名空軍官兵,就將在空中盤旋再盤旋,在颱風當中無助地搜尋跑道的微弱光點,然後眼睜睜看著油量表的指針歸零。他們最後的命運將是一架接著一架被汪洋吞噬。
那場風暴一吹就是六天。漢賽爾接著說:「早兩個小時出發,這種天候下兩個小時所造成的差別,是整個轟炸機司令部的覆滅。因為只要一上了天,他們就走投無路了。」
海伍德.漢賽爾對精準轟炸的信心,曾經在什文福的慘案中被考驗過了一遍。當時他的信心得以全身而退。而如今在馬里亞納群島上,他的這股信念將第二次受到考驗,只是這次的考題從未在麥斯威爾機場的研討會議室中,劃過轟炸機黑手黨的腦海。
※ 本文摘自《失控的轟炸:人道與人性的交戰,造就二戰最漫長的一夜》第六章第一節,標題為鳴人堂編輯所加,時報出版授權刊登。
《失控的轟炸:人道與人性的交戰,造就二戰最漫長的一夜》作者:麥爾坎.葛拉威爾(Malcolm Gladwell)譯者:煥昇出版社:時報出版出版日期:2022/04/26
- 雖然確切的傷亡人數不得而知,但據估計到了馬里亞納戰役的尾聲,應有超過一萬四千名美軍陣亡、負傷,或被註記為失蹤。幾乎所有駐在馬里亞納群島上的日軍,大約三萬人,都遭到了殲滅。今日在塞班島上那俯瞰著塔納帕格港(Tanapag Harbor)的紀念碑上,銘刻著5204名陣亡將士的姓名。
- 超級堡壘早期版本的一個問題是引擎很容易過熱。如果你是那個年代的B-29轟炸機飛行員,你第一擔心的事情會是敵軍對你射擊,你第二擔心的事情會是引擎熱到起火。
- 可想而知,李梅到了現場,他對這些不利的條件完全不為所動。事實上他在把惡劣的島上地形描述給妻子聽的時候,口氣中有著一種就像在說笑似的樂觀:「海邊的狀況不差。珊瑚礁不太多,有的也幾乎都已經風化到軟爛,所以你不太會被割到或卡到。海蛞蝓倒是不少,但牠們並不會打擾到你。牠們會被吹到地面上,所以你會跟在夏威夷一樣看到一些紅色的汙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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