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國台灣人戰後經歷:遭誤認日本人遇險及國共內戰處境
▍上篇:
台灣人在戰後必須和日本人劃清界線、遷離日本人區,以避免受到波及。但台灣人自小受日本教育,說的是日語,第二代台灣人連台語也不會說,除了少數在滿洲國任職的台灣人會說滿洲話外,語言不通,走路的姿勢內八字,衣服、裝備都和滿洲當地人不同,因此在戰後常被視做日本人而遭東北人追打。
當他們脫離日本人區,進入已人去樓空的原日本人住宅,或進入中國人住宅區,也未能免去被東北人責難,以及陷在國共拉鋸戰的困境中。以下舉醫師葉敏棟做例子。
滿州台灣醫生葉敏棟在戰後
滿洲電氣化學工業株式會社「重役」(理事)渡邊諒,依其日記著書所載,該社社醫葉敏棟在戰後的情形,作為了解另類台灣人戰後在東北的情形。他在事齊(國府)、事楚(中共)之後終於選擇回鄉之路。二戰前在電化會社有幾個受到高等技術教育的台灣人社員,他們在待遇和日常生活上,完全是個日本人,也被我人(日本人)公認為日本人。
如果從中國人的立場來看,大約是緣淺的存在,當台灣人在一覺醒來就變成中國人,對本人而言一定是大大地嚇了一跳。他們留在日本人同事中有危險,不過也不會受中國人歡迎。住在會社宿舍或離開社宅,也很難決定。台灣人起初在門口貼上「キタイスキー」(俄文的「中國人」)可以避免蘇聯兵的侵犯,終於有下定決心,住到中國人的社宅。
然而移過去後,生活環境變化很大,不要說是妻子,就是自己也無法流利地說中國話,看來生活過得不愉快。當事態稍為穩定,傳說電化要復工,他們就在中共和原來日本人中當成仲介調停人。更進一步知道中共方面對於日本的技術人員格外尊敬,再加上對社宅的依戀,遂表歉意想要回日本人社宅居住的都有,渡邊都表示歡迎。他們活在國府的治理下,想要就便搭船回台灣,卻等得不耐煩,因此集結在長春,想由渤海灣的某個港回故鄉。
在這當中葉敏棟是個奇特的外科醫,他是典型的南方人性格,六分豪邁、四分熱情,決心捨身保護日本人,而繼續在龍潭的電化醫院努力,此點和其他台灣人是相對照的存在,特別是也可以這麼說說,是他的職業所致,如果他沒有向前赴難的氣概,是無法生就此特色。
事實上,渡邊不知道他救助的日本人有多少。他是個對淋病的治療有妙技的醫師,獲得蘇聯兵的信賴,利用他這張臉去操縱一些事。也許是他的活躍太過引人注目,受到原中國人電化社員的反感,尤其是接收後他成為電化醫院的首長,一時有人要除掉他,卻以一流的政治力而予以解決。
原來葉敏棟因早先奔走於國府軍的系統,但中共當頭,他也不得不被拉過去而感到為難。雖然過了這個難關,但若再變成國府軍的時代,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很難。葉氏向渡邊訴苦,渡邊對他說,醫師一貫是以施行仁術為主,更要遠離政治,萬一某日被國軍追究,他會幫葉氏作證,這才阻止葉氏逃避的想法。
此後他以一個醫師的身分,聽從中共軍的命令,來回於樺甸間行醫,而後聽說葉離開長春,成為國府軍的軍醫。當長春有段時間被中共軍占領,葉的命運如何,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葉熱中奔走於國民黨之際,卻被強要捐給軍資金,令他為難,這時渡邊任日本民團會的會計,乃拿出3,000元給他,這也是渡邊給葉捨身保護日本人的酬報。渡邊後來得到同社的陳嘉樹安抵台灣以及隨後葉敏棟也回到台灣的消息。
被當成日本人面臨凶險
台灣人由於外表裝扮像日本人不像東北人,因而會被誤為日本人而險遭侵犯。住在瀋陽的張琁,在蘇聯兵進入滿洲後,在瀋陽的婦女被強制疏散,張家在夏家河子(位在大連、旅順)之間有別墅,所以她帶兩個女兒和姊姊的四個孩子及一個十八、九歲的遠親女孩一起前往。
當火車到大連,張琁與遠親女孩要去買日常用品時,在街上碰到一個小伙子,扣住那女孩的辮子不放,意圖有所不軌,她一時情急用台語罵了一聲:「死囝仔!」那位小伙子知道不是日本人,才放開手。
陳茂經在安東任法院推事,東北人仇視在法院工作的日本人,被打、被殺的事例時有所聞。為避免被打死,只好四處躲藏,幸獲同鄉許鶴年搭救,讓陳藏身於許家的地下室一年多。許鶴年之子許文華說:「父親這個同胞愛的行動,使我們家人天天提心吊膽。」在滿洲電信電話株式會社的陳永祥,原先和日本人同住在一棟大樓裡,在台灣人同鄉的協助下遷到廖泉生醫師開設的仁愛醫院中。
隔天回到原住處,發現所有的日本人都搬走了,當他一出大樓,被一群擁上的人團團圍住,高喊「日本人!日本人」,眼看就要動手,幸好口袋中的名片被抄出,寫著「陳永祥」三字,不是日本人,就有人說那就是同一國人不要打,但仍有人要打,他就被一個持武士刀的人揪往井邊,搶走100元,而後離開。接著又被另一群人追,陳眼見對面有保安隊乃過去求援,在保安隊鳴槍嚇阻下才保住一命。
1945年12月,傅慶騰赴長春洽公要回瀋陽時,途中蘇聯兵上車要找男乘客中的日本人,目的據說是要搶他身上的財物,之後會從疾馳中的火車推下去以報仇恨。蘇聯兵進入傅所坐的車廂內不久,同排座位的中國乘客尖叫,指著傅說這裡有一個日本人。傅馬上用國語否認,但中國乘客認為傅是會講中國話的日本人。
當蘇聯兵走近時,又再喊說:「有個日本人。」面臨危機,傅改用客家話說他是客家人,比他們更純的中國人,若不相信到瀋陽後一齊去國民軍羅司令官處談判。對方似乎相信,到瀋陽時就不見了。
台灣人雖在戰後初期被當成日本人而有些驚險,但得到滿洲人幫助的也不少。在錦州的蔡西坤,他的一位東北朋友,知道蔡一家住在日本人區會有危險,就僱三輛馬車載全家及細軟,用窗簾一蓋,載離宿舍。在新京的黃洪瓊音,丈夫不在身邊,鄰居日本人都走了,她沒跟著走。對面鄰居來叫她一家人到他家躲避,不久便有人來搶,鄰居對來人說:「不要搶,這戶也是中國人。」才得無事。
在吉林的陳嘉樹一家到長春找台灣人,劉文彬、劉新同幫忙才得脫險,已如上述不贅。最令人感動的是建大滿洲同學對涂南山的保護,如涂的北京話不靈光,同學劉毓玉(善)要他裝啞吧,走路內八字怕被視為日本人,滿洲同學怕他被打,上街時一群同學特意叫涂走在他們中間,「把我像他們的王子似的保護著逛街,迄今回憶起來,仍然使我感動不已。」
台灣人對共產黨的印象
台灣人對於共軍隨蘇聯兵入城,因而得到不少補給,多有深刻印象,大致來說對共軍殺人有所目擊,對共軍逮捕台人或招募台人協助,也都印象深刻。
1. 共軍的逮捕行為
在撫順的天生醫院院長梁宰,共軍入城後,以梁宰收留過一位國民黨舊友,就以他私藏國民黨員、與國民黨黨員同謀為由押走梁宰。由於拘留處環境差,不幸感染回歸熱,而告藥石罔效。
大連名醫孟天成,開有兩家醫院,當蘇聯兵進來後,八路軍緊接其後,在大連的台灣醫師,拿著國旗、穿長衫前往歡迎,回來後方知情勢不對,紛紛將這些穿著的東西燒掉,怕被共軍認為與國民黨有關。隔天孟天成被捕,中共認為他是漢奸,可能因他的第二太太為日本人。被關一個月出來後,他不再是院長,而是受雇管理醫院的人。
另一個例子是大連的楊燧人醫師,戰後接收日人的醫院及醫療品,並為維持秩序,暫時出任大連衛生局長、簡仁南醫師任副局長。兩人的想法是待國軍來到就將之交給國軍,不料共軍先入城,兩人都被捕,被關兩個月才釋放。
2. 共軍殺人
據聞共軍進入安東後,不經法律程序即將原滿洲國廳長以上幹部抓去槍殺。接著連工廠的負責人也不能倖免,許鶴年是安東柞蠶絲工廠的負責人,共軍要抓他,故煽動其手下的工人動手,但因許平時對工人好,工人反對才逃過一劫。
在承德,建大畢業生李水清看到共軍在賣鴉片,10月末,共軍發表要槍殺四人,其中二人是前熱河省公署的廳長,一人是以前的憲兵,另一名是原協和會熱河省本部參與王冷佛,共軍認為九一八事變發生時,王為豐寧縣長,協助日本侵略熱河而被處死。
3. 共軍要台人協助
由於戰後人才缺乏,台人醫師常會被共軍留任,但台人歸心似箭,或家人反對,因而選擇回台。當四平會戰,共軍被國軍打敗後,用火車將傷兵運往長春,隨後到原新京市立醫院強行調遣醫護人員為傷兵治療,結果一車子的醫護人員都被載往哈爾濱,約莫兩、三個月才得回來。余錫乾,原為市立醫院醫師,當日找人代班而未被送往哈爾濱。
服務於滿洲電信電話會社的陳永祥,戰後服務於電信電話維持會,暫代處理原電電的業務,當共軍到瀋陽電信局,就問他們看有沒有會說日語、國語的,陳被東北人推薦為最適合的人選,於是共軍就和陳接洽,要陳和妻子搬入軍營,但太太拒絕,故陳單身赴任前後有三個月,負責修無線電,因而見過林彪。共軍撤退後,乃回家。
國民黨利用部分台灣人才
吳金川戰前任滿洲中央銀行調查課長,經常性的調查以及活用各種不同的相關出版品,因此熟悉銀行和重工業資金的各項數字,並做成報告提供給上司參考,或利用報告進行演講。
日本投降後,國府在9月初於重慶組建東北行營,10月2日派張嘉璈(東北行營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至長春。然而蘇聯兵比國軍更早到長春,蘇聯兵利用滿洲重工業開發株式會社總裁高崎達之助主持全部蒐集計畫,承辦人員八木聞一,將不得不提供給蘇聯的資料副本提供給吳,囑他密交甫抵長春的張嘉璈,張在10月14日見吳金川,見資料甚喜,亦起用吳共同蒐集財政經濟資料。甚至在共軍入長春、國府人員於11月15日奉命撤走之時,仍特別囑咐中國銀行(由滿洲中央銀行改成)給吳生活費,以待張再度來長春。
1946年5月23日國府軍收復長春,東北行營在瀋陽成立,張嘉璈請吳擔任「東北經濟研究所」副所長,並要吳留用若干日本專業人員,以借重其專才。1947年3月張嘉璈被調任上海中央銀行總裁,囑吳挑選在紡織業、金融業有傑出表現的日本專才前往上海,但因宋子文、孔祥熙反對重用日人計畫而不果。吳到上海,張又安排他至「全國花紗布管理委員會」,不久即因局勢變化,而於1948年10月回台。
除了吳金川被張嘉璈請來幫忙外,任滿洲國經濟部參事官的徐水德,也被張嘉璈找去東北行營整理圖書與資料、翻譯相關論文,下有四個人協助。他對張的印象很好,往後還教張公子日語;他又介紹吳炎炵(原日滿商事會社職員)、陳亭卿(原經濟部事務官)、楊義夫(原經濟部屬官)整理資料。
何芳陔也曾向張嘉璈報告當時大陸科學院的情形,曾任大陸科學院副研究官的林耀堂,雖已轉至北京師範大學醫學院藥學系,卻因他在大陸科學院的經驗,以及懂日語、國語,被派回長春接收該院,並將之改為中央工業試驗所。但這些都只是暫時性的工作,是他們在等待回台前謀生的方式。
不論台人願或不願意,他們也看見了蘇軍的橫暴、劫收以及國共內戰,成為參與、見證時代變化的一群。
※ 本文摘自《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跋,標題與小標為鳴人堂編輯所加,黑體文化授權刊登。
《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作者:許雪姬出版社:黑體文化出版日期:2023/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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