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譯《進擊的巨人》:現實中的「巨人之力」,政治暴力的創傷與救贖
(※ 本文全篇有雷,請斟酌閱讀;筆者的詮釋如果與你不同,以你為準,你是自由的!)
在《進擊的巨人》漫畫第109話〈引導者〉(動畫第70集),卡亞將賈碧跟法爾柯帶到自己曾經居住的村莊,講述四年前巨人襲擊村莊時,她的母親被巨人活生生吃掉的悲慘回憶。她問道:「她究竟做了什麼,才會遭到如此怨恨?」賈碧先是錯愕,接著就是一陣怒吼:
幾千年以來!你們不是一直在殘殺世界各地的人嗎?妳居然連那種事情都會忘記!幾千年來,艾爾迪亞人始終以巨人的力量持續控制並蹂躪這個世界!奪走其他民族的文化!讓對方生下不想要的孩子!還殺害多到數不清的人!就算這道城牆裡的惡魔再怎麼不願意去面對,世界也絕對不會忘記這個罪過,事情才會演變成這樣啊!不要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
卡亞回答,她的媽媽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沒做過那麼可怕的事。賈碧則提醒她,「問題在於一百年前,你們的祖先所犯的罪有多麼嚴重!」「都是因為你們的祖先殘殺了世界各地的人!」卡亞淚流滿面地反問:
妳說一百年前,那麼,現在的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
媽媽她沒有殺害任何人!
為什麼我媽媽會如此痛苦地被殺害…這其中有什麼理由吧?
頭一次看到這個段落,我跟許多讀者一樣,感受到無以復加的震撼。對白本身沒有太多奇巧之處,透過情節的鋪陳跟畫面的交錯,卻將情感營造得恰到好處。然而,倒帶重播,細細品味之後,卻又忍不住感到荒謬。
荒謬之處在於,賈碧竟然這樣就被問住了。像她這樣心心念念地承擔著原罪,以為這就是成就「善良艾爾迪亞人」的不二法門,竟然完全沒有想到,光是訴諸歷史,遠遠不足以證成原罪,畢竟那是眼前當下所有人都未曾參與的歷史(更別說始祖巨人竄改了帕拉迪島居民的記憶)。
荒謬之處在於,賈碧竟然沒有想到,要構築原罪,還得透過神祕難解的因果鏈結,將還沒吃過人肉的孩子連結到艾爾迪亞人不堪的過去。
荒謬之處在於,賈碧竟然忘了將卡亞的回應斥為「完全印證艾爾迪亞帝國遺緒在帕拉迪島代代相傳、陰魂不散」、「由於帕拉迪島始終沒有推動轉型正義工程,年輕世代跟著沿襲艾爾迪亞帝國統治時期的陋規、惡習,在所難免。」
這些話看來是不是有點眼熟呢?其實,這些都改寫自,鬼島的政客曾對我跟我的司法同儕們說過的話。
巨人之力與政治暴力
按照設定,艾爾迪亞帝國以巨人之力肆虐世界,發生在一百年以前,曾親身經歷的人,怕是所剩無幾。對照我們的處境,如果從動員戡亂時期終止起算,威權統治結束至今30年,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所在多有,筆者迄今為止的人生,就有將近四分之一是在威權統治下度過的。
親身經歷過那個年代,不足以保證你真的「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吳乃德先生在〈回憶蔣經國、懷念蔣經國〉一文指出,壓迫性愈強的獨裁者之所以能愈受到人民愛戴的主要原因是,所有不利於獨裁者和其施政的負面訊息都禁止公開傳播。
負面訊息的禁止公開傳播,除了讓獨裁者得以妝扮成親民愛民的民主推手之外,另一個較少為人提及的效應是,即使你不相信官方的政治宣傳,也不太容易取得能夠與之抗衡的資訊。
儘管如此,反抗者不會因此就停止反抗,反抗會在資訊取得困難的狀況下繼續進行,至於資訊不足之處,就用想像、反抗者的政治宣傳,乃至於陰謀論來充當批判的武器。資訊的匱乏,陰謀論的橫行,接著便造就了民主的困境。
古利夏在年幼吉克的腦袋裡進行的思想鬥爭,可不只是喊喊「始祖尤米爾大人並不希望那種事發生」、「艾爾迪亞人自古沒有那種殘暴的文化與習俗」之類的口號而已,更是具體到「拉戈慘案並不存在、蒙提殘殺和瓦雷慘案也都是馬雷為了圖利而捏造的故事」這個層次的歷史事件上。
相較之下,那個年代特務橫行,公務人員無異於黨國禁臠,審檢軍警率皆鷹犬爪牙,諸如此類的說法當然是「事實」,但這種品質的「事實」,遠遠無法幫助我們克服過去。
它甚至沒有試著告訴我們,加害者到底是誰,只是推給浮沉於史料之海中沒名沒姓的無臉人,再透過形而上學的因果鏈結(道路?),將他們的原罪傳遞到我們生活的這個時空,傳遞到在這個時空裡,坐在相同位置、擁有相同職稱的無臉人身上。
惡魔的血脈
賈碧跟法爾柯相信,解放艾爾迪亞人的方法,就是說服所有人,在帕拉迪島之外,這世界上只剩下善良的艾爾迪亞人,殊不知,即使是上帝的全善、阿拉的大仁大慈,也洗不掉人們對惡魔血脈的憎恨。
艾爾迪亞人會變成巨人是事實,按照原作的設定,這是可以用血液檢查加以驗證、極其科學的事實,但「惡魔的血脈」此一說法,卻是不折不扣的社會建構。
威權統治剛結束時,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每個人心裡都還有個小警總」,意思是,儘管形式上威權統體制已經告終,人們仍然害怕踩到獨裁者的禁忌,害怕惹禍上身,在說什麼、做什麼之前,都要用警總的標準先自我審查一下。我就曾在自己父母的身上,親眼看到小警總如何影響他們的言行。
同樣真實但經常被遺忘的是,人們心裡不只有著小警總,威權統治帶來的創傷,不只持續存在,還不斷地發炎流膿,甚至嚴重到腐爛到見骨的程度。對於公權力與公務員的種種猜忌,就是這種創傷的表徵之一。
人民無法理解,羈押不是刑罰、交保也不等於無罪,難道是因為司法官還懷抱著威權思想?人民不能接受,無罪責無刑罰,也無法想像,嚴重的精神病足以導致責任能力的欠缺,因此對刑法第19條深惡痛絕,難道是因為司法官還沾染威權時期的陋習?
事實上,不只是司法官,在某些進步的知識份子眼裡,公部門的受僱者都必須承擔相同的原罪,差別只在程度而已。我的太太任職檔案管理局期間,就曾經親眼目睹,真促會的成員對待她的同事,簡直像是看到殺父仇人一樣,即使以那些公務員的年紀,不可能參與過白色恐怖,這些公務員的名字,也不可能出現在他們想要拿到的檔案上。
年輕當然不能保證一個人會自動擁抱民主法治的精神,但至少能夠保證,這個人沒吃過人肉。筆者感到困惑的是,同樣沒有吃過人肉,為什麼現在的律師,不需要為過去扮演司法黃牛的律師反省檢討,為什麼現在的人民,不需要為過去行賄關說的人民承擔原罪。
當然,公權力需要監督,人民不可能也不應該無條件又無節制的信任任何公務人員,但病態的不信任,因為無處宣洩,而將威權統治造成的創傷,不由分說地發洩到現在掌握公權力的人身上,無助於民主法治的鞏固與深化,反而讓它動輒得咎,處處難行。
真實版《進擊的巨人》結局:救贖是一條漫漫長路
在《進擊的巨人》的最終話,巨人之力終究消失了,但在地鳴之中被巨人踩死的人不能復生,目睹這一切的倖存者,也不太可能若無其事地回到日常生活了。阿爾敏宣稱自己殺死了始祖巨人艾連,萊納疑惑地說著自己好像已經不是盔甲巨人,光是這樣就能讓瑪雷士兵把槍放下,好像不太真實。
比較真實的反應似乎是,持續懷疑艾連是不是真的死了、懷疑艾爾迪亞人是不是真的再也無法變成巨人?甚至就算做了血液檢驗,也會要接著懷疑檢驗結果造假;要不然,就是把艾爾迪亞人幾千年來的罪行,從幾千年前到剛剛停止的地鳴全都細數一遍。
這必然會讓眼前的艾爾迪亞人啞口無言,百口莫辯,就像我跟我的同事無法證明自己沒有收不該收的錢,也無法證明自己不會因為當事人有沒有黨證而做出不同裁判一樣。
然而通往救贖是一條漫漫長路。諸如此類的懷疑與不信任,將情緒發洩在錯誤的對象上,終究不是療傷止痛的好方法,頂多只是為了暫時忘卻傷痛而施用的精神鴉片,沉溺在不信任的癮頭裡不能自拔,結果恐怕是更進一步的脫離現實,真正的救贖也就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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