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牧民/《鬼滅之刃》的大正浪漫:為了變強,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 思想坦克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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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牧民/《鬼滅之刃》的大正浪漫:為了變強,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鬼滅之刃》宣傳照。 圖/木棉花提供
《鬼滅之刃》宣傳照。 圖/木棉花提供

(※ 本文有漫畫、動畫、電影之極大雷,請斟酌閱讀。)

請暫時忽視我帶著刀的事實吧。

在動畫電影《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以下簡稱《無限列車》)中,「炎柱」煉獄杏寿郎初次拔出他的紅色日輪刀。緊接著就是全片第一個動作場面,煉獄先生施展他的炎之呼吸「一之型.不知火」,一刀將鬼梟首。拔刀前對驗票列車長說出的話,看似無關宏旨,然而這一句話,「請暫時忽視我帶著刀的事實吧」卻是錨定原作吾峠呼世晴漫畫《鬼滅の刃》(以下簡稱《鬼滅》)的重要線索。

早已不能帶刀的大正時代

《鬼滅》中的日輪刀(武士刀),將這部作品繫於前有《銀魂》、《神劍闖江湖》的「和風劍戟」類型傳統之中。同時,也延續同類型漫畫作品中既傳統又出格的試探姿態,找到喚起共鳴的著力點。

主要人物設定為10幾20歲的少年劍士,大半男性劍士的裝束以現代化的學生制服為基底(上溯《魁!!男塾》),卻又搭配和式衣著中行腳時的綁腿,象徵劍士們修行、對戰以「變強」的心跡(上溯《聖闘士星矢》、《北斗の拳》,甚至是《中華一番!》的小當家)。更不用說,罩在制服外頭,一眼想到幕末新選組的「羽織」。

拔刀的煉獄杏寿郎一個鷂子翻身,揚起的羽織下露出制服背上大書鬼殺隊的「滅」字——《鬼滅》是個深深浸淫在類型歷史和此世歷史中的作品啊!

漫畫設定明確告訴我們,《鬼滅》的本事發生在日本大正時代(1912年至1925年)。這是個至今約略100年前,日本既已完成現代化的時代;也是明治年間(1876年)頒布廢刀令後將近50年的時代。煉獄先生說:「請暫時忽視我帶著刀的事實吧」,反而敦促著觀眾和讀者著眼那個難以忽視的要旨:此世的歷史,是《鬼滅》無法忽視的創作基礎。

說是大正,那就真真切切是個早已不能帶刀的大正;不能帶刀的大正,卻又偏偏安放一個以刀刃滅鬼的故事。究竟,這個浪漫地召喚歷史又違逆歷史的鬼滅舞台,為何是在「大正」呢?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劇照。 圖/木棉花提供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劇照。 圖/木棉花提供

《鬼滅之刃》電視動畫版。 圖/IMDb
《鬼滅之刃》電視動畫版。 圖/IMDb

「忘卻」困頓,哪怕成鬼成魔

讓我們先回到2009年。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的電影《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中,希特勒以不同於我們所認知史實的方法死了一次。他和其他惡名昭彰的納粹分子諸如宣傳部長戈培爾、帝國元帥戈林等人,面對眼前是出口鎖死的燃燒戲院,頭頂是猶太裔美軍死士特工的機槍掃射。最終,特工引爆了綁在身上的炸藥,和所有的死有餘辜者同歸於盡。

但其實塔倫提諾並不曾「改變」了什麼。歷史上的希特勒、戈培爾、戈林,死得沒那麼大快人心,終究是死了;而電影中的希特勒、戈培爾、戈林,畢竟仍是犯下反人道大罪的首惡,數以百萬的猶太人,也還是死了。塔倫提諾真正掛意的是電影最終,布萊德.彼特飾演的雷恩中尉,在早已把戰後出路安排妥當的納粹軍官額上,黥下納粹黨的萬字紋。

「不能忘記。不能忘記。」布萊德.彼特的雷恩中尉甚至惡棍一般地黥面,不「給」忘記。忘記,恐怕是這種「昆汀式」歷史翻案真正的焦慮;也是《鬼滅》的焦慮,甚至更是《無限列車》的核心焦慮。

《無限列車》中,三位少年劍士竈門炭治郎、嘴平伊之助、我妻善逸以及「炎柱」煉獄杏寿郎,中了「十二鬼月」下弦之壹.魘夢的血鬼術,在沉睡中忘記自己實際上在無限列車上的殺鬼要務。而列車長、少男少女們,則想藉由協助魘夢施術換取入夢,忘記各自在此世的困頓。《無限列車》的劇情核心,其實已令《鬼滅》中鬼王鬼舞辻無惨的「應許」呼之欲出——忘卻困頓,哪怕成鬼成魔,那便「無慘」。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劇照。 圖/木棉花提供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劇照。 圖/木棉花提供

終結一切的「記得」

何慘之有?列車長妻兒皆亡,奉命破壞炭治郎精神核心的肺結核少年,就不消說。《無限列車》全片第一個哭點,恐怕就是主角炭治郎在夢中「記起」了自己早已家破人亡;哪怕他多麼希望夢中的母親、弟妹俱在「都是真的」,仍然必須鐵石心腸底離開、醒來,去「記得」。

炭治郎「對家人有許多抱歉,也有許多感謝,永遠不會忘記」之最終極的「記得」,出現在他「記得」自己的家人絕對不可能對他說出下弦之壹.魘夢給他的惡夢中決裂、惡毒的話語,而揮刀砍殺魘夢,「不准你侮辱我的家人」盡破其血鬼術。

《無限列車》全片最高潮的哭點,則是煉獄先生杏寿郎一生懸命的「記得」。記得父親的頹唐,記得弟弟千寿郎的迷惘,更記得早逝的母親「強者存在的意義,強者的使命,在保衛弱者」的遺言。煉獄先生強悍的記得,經過其他「記得」的試煉,記得此世會有挫敗,會有死亡,會有力有未逮,會有時不我予。

持守著,哪怕被他無法勝過的「十二鬼月」上弦之三猗窩座的鬼爪穿胸而過命在旦夕,依然持守著,終於在恍若看見母親嘉許「你做得很好喔」當中斷氣。《無限列車》在日本上映至今超過1,500萬人次觀影,實際上是1,500萬隻淚眼與竈門炭治郎同哭:「煉獄先生沒有輸!」

訴諸對於家族的歸屬、對於他人責任的《無限列車》之哭點,和它浸淫類型歷史與此世歷史的根源一致,是日本作為一個民族及文化,對於「集體性」的思索。而這也是原作《鬼滅》要「記得」,切莫忘記的核心關切。且讓我們也不要忘了,《鬼滅》的鬼王鬼舞辻無惨最終滅在主角竈門炭治郎一舉記起、參透家傳的「ヒノカミ神楽」(火之神神樂),就是所有呼吸萬法歸宗的「日之呼吸」。

炭治郎終結一切的「記得」,正是「為何是大正」的線索。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海報。 圖/IMDb
《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海報。 圖/IMDb

為了「變強」,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鬼、刀、大正時代,《鬼滅》的基本設定和基本焦慮,體現在《無限列車》最終煉獄杏寿郎與上弦之三猗窩座大戰的爭論交點:「為了『變強』,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呢?」這其實是一個必須象徵性、概念性地去理解的追問。「為了變強(現代化),願意付出什麼代價呢?」變成鬼嗎?變成能夠無視一切客觀條件,無限再生,漠視有限的客觀時間的鬼嗎?

《鬼滅》的「鬼」,鬼王鬼舞辻無惨,起源於平安時代。平安時代,也是日本古代王政的最終階段。以後,就是鎌倉幕府,就是武家政權,就是戰國,就是「現代」的一切動能——變強。

在極欲現代化的明治時期,武士刀(日輪刀)被廢止了。《鬼滅》卻將它視為象徵傳統的信物,賦予極明確的實用性——殺鬼。而那「鬼」,暗藏在《無限列車》上弦之三猗窩座的戰鬥特性之中——看似肉身,卻是無限延伸,無限再生的肉身;看似肉身,卻比斷了就斷了的刀、死了就死了的鬼殺隊員還要「現代」。再生,變強,再生,變強;沒有羈束地再生變強,失去人性地再生變強。

對著這樣的再生變強,煉獄先生威風凜凜地回應:「我不會變成鬼的。」在沿著對於家族的歸屬、對於他人之責任的集體性傳統奮戰的鬼殺隊員前仆後繼之後,「鬼」(鬼舞辻無惨)確實底消滅在大正。沒有羈束地再生變強的現代化的最終極階段,昭和時代鬼也似的軍國主義,彷彿沒有發生,彷彿不會發生——這是《鬼滅》作為一個「昆汀式」的翻案歷史想像最終極的浪漫。

(原文授權轉載自「思想坦克Voicettank」,原標題為〈變強的代價——《鬼滅之刃》的大正浪漫〉。)

  • 文:石牧民,國立臺灣文學館研究典藏組計畫專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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