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大佛普拉斯》:比謀財害命更齷齪的,是不平等的吃人社會
(※ 文: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兄弟今夜咱是,咱是社會問題。若是逼咱走闖無門,冇定會創一條頭條新聞。
——林生祥,〈古錐仔〉
看完黃信堯導演新作《同學麥娜絲》,如果意猶未盡,那麼可以帶幾罐啤酒、一包舊名「長壽」的GENTLE香菸,回到受薪勞動者早已習慣的狹窄租屋處,然後在串流平台上打開獲獎無數的「前傳」《大佛普拉斯》。該片是隱喻鮮明的苦澀黑色喜劇,無聲控訴這個吃人的階級社會。
劇中的佛祖法像莊嚴,裡頭卻是一具來自金錢勒索跟桃色糾紛的酒女屍身。在地方上呼風喚雨的公司老闆與民意代表,荒淫地過著彩色人生,夜夜笙歌、男女通吃,透過官商勾結賺飽工程佣金。然而那些替他們賣命苦幹的草根小人物,卻只能「偷聽」行車記錄器,流著口水嫉妒老闆每晚的活色生香。
這裡就是所謂台灣最美風景:上流階級滿嘴慈悲善良,骨子裡卻暴虐貪婪;底層草民日日辛勤勞動,連性慾與溫飽等基本需求都無法滿足。難怪buddha其實是puta,賤人就是矯情。
幾個硬底子演員的表現更是可圈可點。當啟文董事長(戴立忍飾)不動聲色突然在菜脯(莊益增飾)面前剝下自己假髮的那幕,猙獰人性失去衣冠楚楚的遮掩;而我這樣的大叔觀眾,忍不住多抽一口冷氣,趕忙摸摸稀疏的頭頂,阿彌陀佛,還剩一點。
國法之外的「江湖潛規則」
《大佛普拉斯》在鋪陳「庶民生活」這一方面,顯示出國片少見的細膩。例如,肚財(陳竹昇飾)因為無照騎車,被帶回警局的段落。為何警察先把肚財銬在拘留室,然後又把他放走,還自掏腰包贈送兩個便當?
警察這種執行制度性暴力的職業,天生有著敏銳的「階級直覺」,他們知道面對沒有社會地位的那些人,可以運用公權力加以恫嚇。在本片中,因為牽引機具沒有車牌而引起的微不足道糾紛,在台灣鄉間發生基本上就是「被找碴」。但沒想到肚財竟然不服管教,這下子警察大人的面子往哪裡擺,只好奉上一頓老拳,順便以妨礙公務罪名帶回派出所。
然而僅就法律而言,警察大概也知道自己執法過當,所以作完筆錄,用兩個排骨便當賠罪,肚財心底一定清楚,這是制度外的和解金,要自己安分點。
這也是為什麼,在故事結束,肚財出殯時,朋友們抱怨找不到任何相片來當作遺照,「連一張證件都沒有」。正如社會學家指出,由於底層窮人與國家權力很容易發生摩擦,他們即使沒有犯罪,也常被視為嫌疑者、偏差者(機車事件中,電視新聞就將肚財報導為「精神異常男子」),故而赤貧階層常常傾向於「匿名」,用外號隱藏身分。
在整部片中,包括拾荒人肚財、夜班警衛菜脯、超商零工土豆(納豆飾)、流浪漢釋迦(張少懷飾),他們都沒有使用真實姓名——這多少是因為,窮人總是努力避開與國家機器可能有的任何牽連。
還有個生動的場景是,當大佛佛像終於完工,前來驗收的師姐(林美秀飾)卻百般刁難。什麼佛祖看起來不夠莊嚴啦、眉毛好像沒對稱啦……師姐未必認為佛像的品質有問題,重點在於,這個外包項目可能仍有環節還沒撈到油水。她暗示的真正訊息是:啟文董仔,該孝敬的不要少給。此段落中生意場上的「弦外之音」,同樣是一種不可言傳的「江湖潛規則」。
岌岌可危、外強中乾的「男子氣概」
而兩位主角肚財與菜脯的平日相處,更把勞動階級的「男子氣概」,刻畫的入木三分。
觀眾很快注意到,拾荒為生的肚財,面對個性軟弱的菜脯,口氣總是充滿不耐煩。然而,對照肚財見到資源回收廠老闆的唯唯諾諾,還有每次害怕撞見啟文董事長的窩囊模樣,我們不禁要懷疑,肚財到底是不是欺善怕惡。
並不完全是因為欺善怕惡——身處底層的肚財平日總是吞聲忍氣,因此個性溫順、資訊更封閉的菜脯,其實很大程度上成為肚財的「尊嚴提款機」。我們可以注意到,每當肚財大聲「指導」菜脯,如何使用電子記憶卡、大老遠帶來黃色書刊、從便利商店幹來免費晚餐……肚財表面上的暴躁碎念,恐怕是一種「我其實很懂社會」的驕矜,用來撫平現實人生的種種不自信。
一個有趣的地方是,當兩人聽著行車紀錄器播放的活春宮片段,頭暈心跳,身體不知不覺越貼越近。肚財突然惱怒起來,「靠么喔,那麼近要死喔」——他沒有說出口的內心話其實是:恁爸我又不是「那個」!這裡表現了勞工階級男子氣概的某種罩門——儘管熱炒攤上灌酒抽菸罵髒話,氣氛親如兄弟,但是,無意識肢體接觸(不是稱兄道弟時刻意勾肩搭背那種)萬一即將逾越異性戀界線,那可是有如雷劈一樣不能忍受。
事實上,肚財的陽剛氣質從來沒有表面上那麼堅固。當肚財「酒駕」身亡後,傷心的菜脯才驚訝地發現,肚財的破敗家中貼滿了雜誌上剪下的美女照片(不意外),還有多年來累積的小山一樣的布偶娃娃。這些毛茸茸的玩具,恐怕反映出了潦倒男子的最深沉心事:在匱乏、卑微的社會處境中,他比誰都渴望著溫柔與安全。
鏡頭無法穿透階級社會
本片中,最大的謎團,始終沒有得到解答。在兩人偷看啟文董事長殺人藏屍的行車記錄影像後,並不喝酒的肚財突然「酒駕」死亡,這到底是不是被滅口?
同樣的,雖然導演黃信堯的旁白,每每打破第四面牆對觀眾說話,不過電影鏡頭並非全知,許多疑問都未揭露:啟文如何發現秘密被偷窺?廢棄工寮裡的陌生人為何要自殺?流浪漢釋迦為何感應到肚財的死亡?
也許是對於底層階級來說,世界總有太多不可知,因此,「無法理解」是本片除了階級批判以外的第二主題。跟台灣新浪潮、寫實主義電影傳統不太一樣的是,《大佛普拉斯》拒絕讓鏡頭看穿「真實」,對於困頓的生命現場來說,解答或真理,都太過奢侈。
這種信念也反映在黃信堯的拍攝策略上,在前後兩部劇情長片中,導演都不吝自我揭露,舉著攝影機的那個人,同時也是劇中角色的親近朋友。
所以,黃信堯直接在《大佛普拉斯》中,向肚財提問「一個大男人竟然有夾娃娃這種嗜好」?或者是在《同學麥娜絲》裡,故事突然中斷,跟電風(鄭人碩飾)聊起房貸惡夢,稍晚導演還親自走入畫面,一起痛扁不講義氣的添仔(施名帥飾)。換句話說,掌鏡者沒有特權,雖然硬生生插入勞動者的生活,但知道的並不比當事者更多。
無知,就是小人物的務實
在菜脯家中,還高掛著一張蔣經國玉照。儘管會喜歡《大佛普拉斯》的觀眾,多半屬於知識階層,並且出於本土關懷,很容易對威權統治者抱有強烈反感。但這張小蔣照片卻提醒我們,不管是社經地位或道德視野,最容易激賞本片的那種觀眾,其實與劇中人物之間橫亙著巨大的斷裂——鄉下窮人對於結構性壓迫和歷史傷痕一無所知,他們相信老總統是肉身菩薩,兩人也在知道凶殺案的秘密後,跑去奉祀蔣介石的神壇裡收驚、祭改。
沒錯,底層階級是很「去政治」的,他們沒有餘力去關心太多抽象道德。所以菜脯的個性如此「本分」,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要挑戰主奴界線,也好幾次阻攔肚財偷看行車紀錄。
不可逾越自己的身分,這是底層的生存之道。故事裡有一位男人,出於艷羨而打破階級界線,試著去窺伺上方那個富裕美好、色彩繽紛的世界。但是這個男人也因之不明不白丟掉生命,好友菜脯雖然疑心也傷心,但他沒辦法為了肚財的死亡做任何事情。
在電影最後,製作組字幕的中間還有一小段後續。不知為何,啟文的藝術中心已經變成一片狼藉的廢墟。菜脯慢慢走進廢棄的警衛室,東翻西找肚財所留下的色情雜誌——對於尖銳無比的階級分隔現實,最好「不要去看」、「無從理解」,還不如多翻翻小黃書中的美麗裸女。悲哀的也是,這些「生而下流」的男人,面對社會上的不公不義,終究只能輕聲祈禱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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