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慧玲/當政治進化,《這一夜,誰來說相聲?》如何再煲一晚笑話?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20/09/06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賴聲川(1954-)應是台灣當代劇場編導中,最頻繁處理兩岸議題的創作者。在表坊舞台劇作品列表裡,至少《暗戀桃花源》(1986)、《這一夜,誰來說相聲?》(1989)、《回頭是彼岸》(1989)、《我和我和他和他》(1998)、《千禧夜,我們說相聲》(2000)、《寶島一村》(2008)直接處理了兩岸政治,或以台灣、大陸為兩造對照敘事背景。
如果再加上觸及中國歷史、地理脈絡或人物情感,從創團首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1985)始,賴聲川懷抱的人文關懷,強烈地「以『中國』作為當代(台灣)問題的思索」的創作脈絡,幾未停卻,十分清晰可辨。1
《這一夜》暌違31年在台重演
90年代的台灣,面對「解嚴後」、「後冷戰」情勢,政治社會依舊紛亂,新舊價值觀——尤其是政治與自我認同——衝撞,31年前的解嚴後兩年,表坊推出《這一夜,誰來說相聲?》(以下簡稱《這一夜》)直接討論了兩岸離合分治、省親逃難、共組「新國家」的議題。誠如賴聲川直陳,在「開放的刀口上,90年代的創造力曾經如此旺盛、凶猛」2,呼應了節目單上的一句話:當年藝術與政治是那麼的近。3
這個「政治」,當然不是台灣內部社會與國家治理的政治,而是兩岸政治。換言之,在解嚴初期,即令台灣作為主體意識,尋求獨立於對岸中國的新國家主體認同的想像已經甚囂塵上,但一衣帶水的「中國」、「中華」國家整體概念仍是主流問題意識。
《這一夜》緊扣著剛破冰的兩岸關係,回望分隔40年一夕接觸的種種情態,以兩位老百姓,一來自中國,一生活於台灣,侃侃而談辛酸與心願,直白辛辣,嘲諷哀傷複調共譜,31年前創下口碑,台灣加海外觀賞人次達10萬左右,錄音帶白金銷售紀錄更追加聽眾數量。但沒想過的是,《這一夜》居然沒在台灣重演過。
而更讓人好奇的,31年後的今天,它重回台灣舞台了,滿座觀眾似乎回應了當年熱情與擁戴,看起來中生代居多的觀眾群相,猜測不少人為重溫舊夢而來,也有不少人忙著對友人解說版本異同,顯然有些人是慕名或被推薦而來。
笑聲依舊熱烈,新擔綱的朱德剛、樊光耀表現不輸當年李立群、金士傑,而就在其中一幕,〈大同之家〉段落兩人爭執新國家國號、國旗,幾乎翻臉的一刻,原版第三人「鄭傳」被問到「你站在哪邊」,回答「我中立」,到如今,只見李辰翔(飾鄭傳)穿著一身綠,靜靜站在朱德剛、樊光耀身後,沈默,微笑不語——此時,觀眾爆出整場最大聲量的笑聲。
不管你我做何解釋,但這個小小修正,大家心知肚明,以民進黨凝聚的新的國家主體認同,已經在兩岸議題上產生根本影響,未來如何演變雖未知,但〈大同之家〉的寓言性恐怕已無法成為《這一夜》最深的叩問。
兩岸議題成為歷史
於是,重新觀看《這一夜》不禁讓人深思,如此貼近政治現實的一齣戲,重回舞台、並且獲得觀眾滿載捧場,它的魅力與意義何在?
賴聲川並非不明瞭時空變異,雖然他說著,「想想當年我們在思考什麼,這些問題今天又有何不同?」4但他依舊面對了部份現實,在不給予新的答案,也幾乎照原版演出(刪除了最後一段〈盜墓記〉)之下,他加了上述神來一幕,並且從一開場即多次透過演出傳達,現在是民國78年(原版沒有),而且直接把吳伯雄、林洋港等政治名人名字填入劇情,顯然有意引導觀眾「回」到當年時空。
這一不斷推遠的舉動,改變了觀眾身處當下的敏覺性,彷彿一再辨識確認,將時間倒帶,既忽悠了兩岸如今的政治現實,也把戲裡從頭到尾不斷談論的兩岸人事、議題,拖曳到那個年代發生的久遠情節。
於是,尖銳的對立、或悲憫的返鄉探親,大可理解為「上一代」的故事——對40歲以下的觀眾來說更是如此,這類歷史敘事大概是老生常談。說故事的懷舊氛圍或嘲弄兩岸共同文化的捧與哏,不再那麼讓人心驚膽跳,而是真真切切成為相聲段落「包袱」本身,不再是兩岸糾結,當年不敢面對的「政治包袱」。
許多當年名句,如大陸來的白壇(樊光耀飾,寓意兩岸「白談」)批評蔣介石從中國帶走黃金,在台灣生活的嚴歸(朱德剛飾)回答「誰出門不帶點零錢?」或朱德剛描述眷村居住型態,東北邊的住戶「九戶成了三戶」,意指早年台灣地理課本介紹中國東北九省,在共產黨建國後,合併為東三省,樊光耀因而嘲笑「你們的地理已經變成歷史」,這些老觀(聽)眾念念不忘的台詞,如今是否具有同樣「笑力」,恐怕也人言言殊。
兩岸這個名詞,如同戲裡諷刺「反攻大陸是名詞,不是動詞」,蘊含的能動性已非昔日單純彼我關係。如今國際地緣政治與全球經貿戰備形成的多重競爭,加上台灣主體認識從大陸地緣轉向海洋出發,台灣與中國關係已非「兩岸」足以涵蓋,新的認識論與認同感足以影響觀眾對《這一夜》內容的評價。
但,當這一切被當作「歷史」解讀,儘管它也只是某些面向與角度的切片,無干涉今日認同,進步的觀眾可以取捨,正如進步的政治依舊可容許台灣認同或中國認同。
歷史段子成為傳統
當《這一夜》內容已是「上一代」的歷史情結或認同糾葛,這一袋袋裝在相聲「包袱」裡的歷史故事,卻因其精練瞿鑠,成就了百聽不厭的語言藝術。
《這一夜》雖延續1985年《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而來,經過多年合作默契與操練,賴聲川領導的表坊班底集體即興創作能力顯然更圓熟。依舊是華都西餐廳場景,而且扣著兩岸議題,所編排出來的五個段子,幾無廢篇廢言,觀眾可以被語言嘲弄逗得哈哈大笑;或者,被表演者豐富的肢體語言吸引,比起前一夜,《這一夜》說學逗唱更精實。不得不說朱德剛、樊光耀比起前輩更有可看性,或許因為兩人都是拜師習藝的相聲專家,而他們的相聲啟蒙或許就來自30多年前轟動一時,將相聲名氣重新召回觀眾心中的《那一夜》、《這一夜》。
對賴聲川而言,他曾說,他做的是「相聲劇」不是「相聲」,汪俊彥分析表坊「相聲劇」系列,認為賴聲川無意繼承傳統,或說,關於傳統的斷裂與不連續性,正如賴聲川在作品裡不斷透露的,對於「中國」這個國族或個人身份的「不穩定性」的質疑與反省。5換句話說,賴聲川做相聲系列,可以視同與相聲傳統脫勾。
傳統相聲多由孤立段子組成,不太指向任何明確人事物,它是大眾娛樂,無法與今天脫口秀(talk show)與時並進的嘲諷能力相比。但,至少,在《這一夜》裡,這些長篇,運用了說學逗唱,行話技巧「灌(貫)口」、「怯口」,填成了一袋又一袋豐飽的「包袱」。並且,每個段子到最後「抖包袱」時,總有意想不到的亮點,比如〈四郎探親〉又演又唱的,最終把「笑」變成了「悲」,只因為「悲到底就是美了」。又如〈語言的藝術〉,把政治口號變形為演講醜態,最後,「匪諜就在你身邊」更是成了凹凸鏡的可笑動作。
這些嘲諷描述對象曾是歷史事實的一部份,儘管歷史隱喻已不再,但藝術化加工後,段子本身成了具有再演出價值,當它們被繼承、重演後,幾乎已可視為孤立的段子。
如此來看,宣稱不做傳統相聲的賴聲川,其實已讓相聲劇系列成立了某種「新相聲」傳統。當《這一夜》的文本內容被定位為歷史後,更進一步來看,這些歷史段子,不正與日俱進地,一步步成為傳統。
空缺的是什麼?
泡了一晚《這一夜》笑話,離開文本,印象深刻的是表演者豐富的表演能力,儘管朱德剛、樊光耀面對前輩,一再謙虛地退居創造者角色之後,宣傳上,前輩的影像也仍舉足輕重。但仍要說,兩人絕對可以撐得起《這一夜》的語言與表演含量,包括人物造型與心理刻畫,都更接近相聲表演家質性。
此外,新造的舞台與服裝造型,也更勝當年首演。舞台上邀請部分觀眾上台充當餐廳賓客,即席互動也增加了場面趣味。這一場語言的表演,魅力充滿,唯一空缺的,是偶而想起,從民國78年迄今,這30餘年的光陰,我們缺了什麼嗎?如果是2020年的這一夜,有新的「政治與藝術如此接近」嗎?
回神後,有了一個小小回答。我們沒有停止往前,但我們確實不比當年「凶猛」。中產階級的拘謹讓我們謹言慎行,過於穩定的認同讓我們彼此取暖。而最近的10年,表坊不在,某個空白,就這麼停在2011年,再沒有傳統可說、可述,可被重新發現。
(原文授權轉載自「表演藝術評論台」,原標題為〈當政治進化,「政治中國」如何再煲一晚冷/熱笑話《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延伸閱讀|
- 「以『中國』作為當代(台灣)問題的思索」出自汪俊彥文章語句,原論文為〈翻譯中國──賴聲川的相聲劇〉,《中外文學》第43卷第3期,2014年9月,頁77-106。
- 賴聲川談《這一夜,誰來說相聲?》(下集),網址:點此。(觀看時間2020/9/16)。
- 見2020《這一夜,誰來說相聲?》節目單「關於今晚的演出」。
- 同註2。
- 同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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