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鈦》：「生理男認同女」與「陽剛男子氣概」的魔幻苟合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由奔放前衛導演茱莉亞．迪克諾（Julia Ducournau）所執導的《鈦》（Titane）今天正式於台灣各大串流平台上架，這是一部非常、非常「酷」的電影。不只因為本片的劇本、配樂、美術設計和場面調度都令人驚艷，其不落俗套的寓言內涵，更可說淋漓盡致展現「酷」背後的「酷兒」美學。不過，在荒誕魔幻故事背後，《鈦》說不定比表面上更單純——由於許多場景對應的是蓄意誤導的象徵主義幻覺，所以觀眾很容易分不清楚哪些部分才是劇情中的「現實」。

本片前後的情調落差甚大，在故事前半，主角與汽車性交、受孕而肚腹隆起、殘殺陌生人與雙親，充滿暴力獵奇元素。而本片後段，主角與年老消防隊長在共同生活中建立了感人的「父子」真情，最後還臨盆生下一個脊椎閃耀金屬光澤的嬰兒，讓人搞不懂這部幾近邪典電影（Cult Film）的作品，其目標到底是恐怖或者溫馨。

將「內在認同」形象化的鏡頭詭計

然而，超現實情節總可以有最簡單解釋。不妨如此重述這部電影：請不要被飾演本片主角的阿加斯．羅素（Agathe Rousselle）戲外性別所迷惑，事實上，電影主角極有可能是陷於某種妄想的「生理男性」。

由於主角厭惡、不認同自己的男性身體，所以電影鏡頭中，主角心中的自身形象是英氣逼人的高挑美女。也由於他討厭如同男人那樣跟女孩性交，所以，同樣是在電影故意不言明的幻想中，他被沒有性別的車子抽插、並且把對無禮說出「你第一次和女生做愛嗎？」的少女殺死（顯然這是扮演異性戀時的不快回憶）。片頭的車禍、擔任車展女郎、殺死一夜情對象、放火燒死父母遭到警方通緝——這些情節都僅僅是一名「生理男認同女」對於性別角色無所適從才發生的幻覺，目的在於告別「生為男人」的社會身分。

在「告別」異性戀社會所規定的僵化性別後（在主角的自我敘事中，出櫃無異於殺人逃亡），主角來到一處鄉間消防隊，並被年華老去、但男子氣概爆棚的隊長「收養」。電影中有好多次，主角使用束胸來隱藏女性身體曲線，但這些情節只是象徵：在物理層面，或者說故事的「深處」，一個「心理認同是女性」的生理男子置身於滿滿肌肉猛男的消防隊陽剛社群， 不管是「他」還是「她」，都必須千方百計遮掩自己「女性化」的內心，努力爭取隊長的「父愛」。

如此方能解釋，電影中「懷孕」的主角居然能勝任消防隊繁重的體力勞動、並且即將臨盆的身材從沒有被其他消防隊同事揭穿。主角在鏡頭中的女人外表，只是內在認同的主觀投射，所以其他年輕隊員初見主角時，脫口而出「一個白gay」，也出於同樣的理由，在消防隊深夜舉辦的兄弟會派對上，當主角突然跳起鋼管艷舞讓大家目瞪口呆——消防隊員完全沒有料到，平常在火場中出生入死的「兄弟」，居然可以展現出如此性感誘惑撩人的舞姿。隨後主角再次與消防車「車震」，但真正發生的，則是某位異性戀消防員被主角的陰柔之美所誘惑，並與之發生同性關係。

兒子，你要比我更像男人！

另一位重要角色，文森．林頓（Vincent Lindon）飾演的消防隊長，則是代表「男子氣概」看起來「滴水不漏」的那一面。隊長痛恨自己肉體隨歲月鬆弛、使用類固醇維持身材、並且使用斯巴達魔鬼訓練和無上家父長威嚴來帶領年輕隊員——隊長極度渴望找回「兒子」繼承衣缽，他是對「男子氣概」最為迷戀的人。

除了開頭的車禍意外，電影並沒有拍出「生父」和主角的摩擦，但在電影前半有一幕，主角懷疑自己「懷孕」，於是生父幫「肚子痛」的主角檢察身體。如前所說，「女主角」真身是沒在鏡頭中出現的生理男性，當然根本不可能妊娠。但這段情節的意義在於，主角對男性間親密有一種迷戀，他不排斥、甚至是愉悅於父親觸碰自己的小腹。

隊長和主角，他們都是渴望另一個知己男性的、尋找肋骨的亞當。

所以，主角「逃亡」之後被消防隊長「收養」，簡直就是宿命相會。當主角偷穿隊長妻子留下的洋裝，隊長沒有生氣，反而拿出親生兒子小時候穿著女裝的照片，哽咽說出：「誰還敢說你不是我兒子！」。電影沒有明說，但其實可以推測，隊長那個早逝的「兒子」，很可能跟主角一樣心中居住著某個「女人」。

在電影尾聲的消防員派對，年輕男子們抽菸喝酒赤裸上身，胸膛挨著肩膀無異耳鬢廝磨，曖昧氣氛激發了主角心中最強烈、最無法抗拒的慾望。於是主角爬上消防車頂，扭臀擺腰跳起艷舞，這時隊長卻剛好闖進派對，他終於看見自己寄予厚望的養子，並沒有在這段父愛下「成為男人」。意外地，隊長沒有發火，他只是非常非常失望。

回到房間後，隊長點火打算將自己燒死——從回憶閃現片段可知，那是隊長親生兒子的死法。《鈦》在此故意晦澀，但這也讓細心觀眾懷疑，隊長兒子之死，很有可能來自一次肇因於性傾向的家庭衝突，最後釀成意外。然而「養子」帶來的第二次機會終於讓隊長明白，性別認同根本不可能「矯正」，只好拿自己的生命來償還。

只有「完美男性」才能產下「完美男性」

《鈦》並不是那種直接「控訴」父權的電影。甚至還有點黑色幽默、有點政治不正確，本片誇張地異化了能夠與男子氣概並陳的「怪誕肉體美」。

電影結局是，狂歡派對過後，「大腹便便」的主角終要「臨盆」，高高聳起肚皮底下卻是金屬光澤——儘管全片都被心理幻象所遮蔽，但性別認同的痛苦，卻讓主角在貨真價實情感創傷中，近乎赤裸地爬向身體已經開始衰老皺褶的「義父」，並且向他貪婪索吻。

這其實是聖父與聖子三位一體的時刻，在不知道是神聖抑或褻瀆的偽宗教音樂中，隊長看見了「繼子」宮縮破水、即將「分娩」——看似怪異混合cult片獵奇和狗血家庭劇倫理的整部電影，真正要鋪陳的就是這個「異形」誕生時刻：那位堅持「男子氣概」的陽剛父親，終於「接納了心理女性的生理男子」。

於是，原本強調「不管你是誰，你就是我兒子」的隊長，趴跪在主角兩腿之間，抱出了脊椎骨由金屬構成的嬰兒。主角倒在血泊中，看來已經斷氣，但是隊長老淚縱橫，承諾自己將會永遠陪伴新生嬰兒。

其實有一個重要細節被許多影評忽略，在主角生產前夕，鏡頭輕輕經過主角原本白淨細緻的臉孔，但此時此刻，主角的上唇和下巴，已然長出了一圈淡淡鬍渣細毛。在電影中段，隊長曾經在主角的「女性臉孔」上塗抹刮鬍膏，「父親」相信這樣可以幫助「兒子」長出茂盛鬍鬚——真正結局恐怕是，「內在女性」終於「長出了鬍鬚」。到底要怎麼解讀充斥整部電影的怪異情節？在被主觀幻覺所改造的性別認同困境中，「生理男認同女」懷胎十月的本體是，一種可以安心雌雄同體的「全新男人」。

《異形》（Alien）的肉體恐怖、《殺客同萌》（Sucker Punch）的心理驚悚與敘事詭計、《河流》（The River）的父子亂倫主題。在技巧上非常高明、同時駕馭了多種類型電影元素，卻帶有強烈B級片外觀的《鈦》，正是透過某種佛洛伊德風格、超現實主義的美學手法，講述了一個「生理男認同女」重新孕育「男性」、得到父親「接納」，甚至因而得以回歸社會的驚心動魄內在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