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蛻皮的《鈦》:突破性別與人類尺度,反噬父權體制的寓言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2021年7月,因COVID-19疫情久別兩年實體舉辦的坎城影展,再度為影壇投下震撼彈。由美國非裔導演史派克李(Spike Lee)領軍的評審團主席,將「金棕櫚大獎」頒給競賽單元中,近乎最激進挑釁的《鈦》(Titane)。其導演茱莉亞迪克諾(Julia Ducournau)處女作《肉獄》(Raw),同於2016年在坎城首映,以「食肉血腥」與「女性成長」題材的趣味結合引發轟動,五年後便以第二部作品《鈦》問鼎最高榮譽,令她成為國際最受矚目新生代導演,也成為1993年的珍康萍(Jane Campion)後,第二位奪下金棕櫚的女性影人。
《鈦》描述歷經車禍創傷與家庭、社會壓迫的主角艾莉西亞,因犯下殺戮罪行逃難,「扭曲」自身身體裝扮為男性,假冒成消防員父親文森失散多年的兒子,身心的秘密卻又難以真正藏匿。電影指涉父權社會下的物化與凝視,女性深受社會的身心壓迫,卻又以片中主角與車「交配」驚心動魄的場面,預示角色絕非僅是受害者,而是能掌握性別與身體資本,反抗體制的主人翁。
《鈦》的法文片名「Titane」,既指涉耐高溫腐蝕的「鈦金屬」(Titanium),車禍後作為金屬支架裝置於主角肉身,如剛毅的父權社會囚禁著她,「Titane」也作為「Titan」的陰性化用法,字根源自希臘神話,由天空之神烏拉諾斯與大地之母蓋亞所誕生的12位「泰坦之神」(Titans and Titanides),其引申義為女巨人之意。艾莉西亞也猶如歷經一場神聖的英雄之旅,與車「交配」後,受盡肉體恐怖折騰,最終找到其能安放慾望之處,誕生一位導演口中的「新人類Titane」。
「Titanium」:父權箝制其身與反轉男性凝視
我試圖冒充一種男性凝視,女人們物化到和汽車同個層級……
汽車的等級可能還高一點。——導演茱莉亞迪克諾
電影開場,童年的艾莉西亞坐在後座,模仿汽車引擎聲,屢屢蓋過父親播放的廣播音樂,眼神心生不滿,以雙腳踢著前座父親的椅背。當她被父親怒斥後,在車輛行進中解除安全帶,令父親回頭分心而發生車禍。隨後,動過手術的艾莉西亞,頭戴矯正用金屬支架,耳際縫合的肌肉紋理被金屬緊緊綑綁,兩者合而為一看起來極像「輪胎表面」,出院後的她更以身上金屬,接近愛撫似地摩擦汽車金屬表面。
短短開場五分鐘,預示全片對父權規訓的反叛,並呈現封閉體制下成長的主角,即便看似被金屬「矯正」訓誡,也絕非「乖乖牌」無招架之力。時間再迅速推移,已長大的艾莉西亞成為車展女模,躍上車頂激情與「車」貼身熱舞,滿滿男性凝視(male gaze)之下,女性乍似「物化」至與汽車(物)同等,也成為現代社會的「商品」。
然而,當她從鏡頭裡的男性凝視消失,卸下工作用的緊身迷幻衣裝返回車上後,迅雷不及掩耳以髮簪,刺死對她窮追不捨的跟蹤狂男粉絲,正如茱莉亞迪克諾訪談中表示:「我用整場戲作為陷阱與誘餌。」仿若接續電影開場,童年艾莉西亞接續桀驁不馴的眼神,成年的她不甘於被動成為客體,也未曾是性的受害者,而是以暴力反噬父權的威脅。
許多外媒談及《鈦》,無不與1996年大衛柯能堡的《超速性追緝》(Crash)連結。大衛柯能堡長年關注邊緣族群,描繪非體制內的異常情慾,因此當《超速性追緝》描繪歷劫車禍的傷者,對金屬產生「戀物癖」,更於片中狂放又壓抑於汽車間性愛,想當然引起影壇軒然大波。
然而,《超速性追緝》仍以男性觀點敘事,女性角色仍須與男性交配,才得以接觸「金屬」達到性高潮,一如開場女主角在停機棚與男性發生關係,坦露胸部接觸機翼,鏡頭仍具滿滿男性凝視視角。相較之下,25年後的《鈦》,艾莉西亞的情慾已不再受男性掌控,其跨坐於後座「搖晃」車體之鏡頭,大膽呈現「與汽車性愛」的場面,令《超速性追緝》都顯得保守,更嘲諷父權體制下誰也不曾給予她的溫存,冰冷金屬汽車卻能與她激情。
不過,當她發覺自身疑似懷有「車孕」時,難以接受事實又擔心癖好遭外人察覺,而失手大開殺戒,鏡頭貼身拍攝殺戮,猶如1970年代義大利虐殺電影(Snuff film),還配上歡快的義語名曲〈Nessuno Mi Può Giudicare〉,雖歌曲直譯為「沒有誰能批評我」,卻是艾莉西亞在暴力中首度面露疲憊,導演在訪談提及:「因為她難以被理解,我們透過她的身體而非內心思考,讓觀眾產生同理。」驗證其難以被抑制的身體與慾望,仍讓她在父權社會飽受考驗。
「Titans & Titanesses」:神怪之身底下仍具「人性」
神話故事非常適合作為反思的起點,
也是象徵符號得以良好發揮的地方。——導演茱莉亞迪克諾
《鈦》電影之中有許多神話隱喻,「Titane」一詞即是法文「Titan」的陰性化用法,字根來源自希臘神話六男六女的「泰坦」之神(男神稱為Titans,女神稱為Titanesses),為天空之神烏拉諾斯與大地母神蓋亞的後代。由於烏拉諾斯作為天神之首,擔憂地位遭奪篡,因此嚴格控管子女,甚至將同為其後代、相貌「非主流」的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打入地底,令身為母親的蓋亞深感痛苦,因而請求泰坦子女起身反抗復仇,也與《鈦》反抗父權之意象頗有連結。
茱莉亞迪克諾於訪談,也非視《鈦》100%基於現實的寫實之作,而更貼近於一則宛如希臘史詩、聖經故事的「神話」,時常涉及混亂、暴力與亂倫:「神話能確實描繪與人性深處相呼應的事物,儘管實際上大多數的故事都十分可怕和黑暗。」因此,主角艾莉西亞與汽車「交配」場面,為「人」與「物」的結合,可視為烏拉諾斯與蓋亞天地融合的「現代版」,片尾艾莉西亞所產下有著輪胎狀、混合金屬紋路的生物,即可視為新時代的「泰坦」。
同時,當艾莉西亞因殺人為逃匿警方追捕,透過剃髮、扭斷鼻樑、遮掩女性性徵改變其外形,假冒成消防隊隊長文森失散多年的兒子亞德里安。陽剛而握有權勢的文森,讓艾莉西亞加入消防隊行列,當底下組員竊竊私語嘲弄她的外型、質疑其性別或性向時,文森更別有意指地訓誡隊員們:「我對你們來說是上帝,因此他(艾莉西亞假扮的亞德里安)不僅是你們的兄弟,而是耶穌。」暗指在這則神話裡,兩位主人翁皆如「神」一般存在。
如同泰坦後代之一的神明普羅米修斯,曾因替人類「偷火」而觸怒宙斯,因此被綑綁於懸崖上,每天讓老鷹啄食其肝臟。《鈦》的角色亦承受宛如神話般的肉體折磨,但並非為高貴情操而行善,而是為規避內心的幽微與陰暗,艾莉西亞因「懷有車孕」,身體不時感到劇痛,出現紅紫色瘀痕,甚至流出污黑如汽油般的乳汁,卻又不得不持續以繃帶纏繞遮掩,以免遭文森或其他消防員發覺其異常真相,也是其被迫於父權社會,迴避自身身體與慾望的驗證。
飽受兒子多年下落不明、心靈早已受創的文森,平時倚靠施打類固醇,維持人前強健的形象與體魄,然而其肌肉早已鬆弛衰老,電影中也仍屢次呈現,他「自虐式」朝滿是針孔的臀部注射藥劑,甚至一度因過量而昏厥,陽剛身軀也無用武之地。文森不願面對年華老去的事實,執意「死馬當活馬醫」,正如他不願面對兒子恐早已死亡的事實,執意相信艾莉西亞是亞德里安,承受種種心靈與肉體的折磨。
電影毫不遮掩暴露兩人的瘀傷、抓痕、瘡疤,展示出「神」的脆弱,也令兩人種種「異於常人」的性格與舉止,添增些許人性。茱莉亞迪克諾説:「他們就像盔甲般,試圖保護其不受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折磨。」然而,角色在藉此揭露「人性」時,也顯示造物主「神性」的殘酷,如同《科學怪人》「人造怪物」的暴力,亦表現出創造者自身的偏狹與扭曲,正如導演所述:「當主角看起來(受盡折磨)越來越不像人類,他便越具有人性。」
Titane:超越性別的蛻變,揭露真正的愛而新生
愛超越了性,超越了性別,超越了角色對片中其他人所象徵的意涵。
——導演茱莉亞迪克諾
茱莉亞迪克諾的作品,向來關於女性的成長與蛻變。首部短片Junior以少女的全身「脫皮」,呈現青春期身心的轉變;聞名影展圈的處女作長片《肉獄》,則是描述乖乖牌少女歷經大學「成人禮」,開發其「食肉」癖好,嚐得大人世界的「鮮美」。
而直至《鈦》,主角艾莉西亞作為反抗現實的「神話角色」,歷經家庭冷落、世俗侵擾,甚至一度偽其身體,壓抑癖好與慾望,變裝為男性身分以躲避社會的圍捕,在在體現女性於父權體制下的圍困。正如茱莉亞迪克諾所述,只有女性才需要在離家時,算計要如何迴避危險,假若遇到危險只得退縮,最終女性只能一再錯失成就自我的機會。她說:「這讓我感到憤慨,令我把這股憤怒傾倒在艾莉西亞身上。」
因此,艾莉西亞在孕期被迫因身體變化,承受壓抑的羞恥感而不得宣洩,甚至失去殺戮的氣力難以抵抗。然而,她卻在消防隊長文森的鼓勵與接納,找到令她得以安身立命的「家」。片中,她一度將文森打倒在地逃離消防局,搭上公車卻聽聞男性乘客種種的「厭女」(Misogyny)發言,甚至騷擾其他女乘客,令她反倒轉而信文森所言:「這裡就是妳的家。」而放棄歸返看似安全、實則對女性極不友善的自由世界,成為《鈦》最為諷刺的場面之一。
對比於艾莉西亞的親生父親,如同片頭童年片段呈現,對她連正眼都不屑一顧;而文森則妄想艾莉西亞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即便瘋狂但令艾莉西亞獲得未曾擁有的事物——愛與關注。因而在片末,艾莉西亞即便仍以男裝現身,但已膽敢在眾男性消防隊員面前,如從前車展女郎時期,躍上消防車大膽搔首弄姿,令這段陰柔、敢曝(Camp)式的舞蹈也別具「酷兒」氣息。
最終,艾莉西亞不再遮蔽其臨盆陣痛的軀體,文森也識清其女性性徵,不再沈溺於連自身都質疑的謊言,全新協助艾莉西亞生產。兩人生產姿勢也幾乎與交配無異,因此甚至可視文森為另一位「精神上的父親」,彼此同心協力在以愛為名的互助下,艾莉西亞歷經生育痛苦折騰,腹部皮紋不斷脫落,最終成功產下不知是人、是物、是車、是神的嬰孩,電影伴隨宗教聖樂畫下句點,緩緩浮上「Titane」片名。
這是艾莉西亞擺脫父權束縛,蛻變而創造出的新生兒「Titane」,正如同導演茱莉亞迪克諾催生的電影《鈦》,激烈而嘲諷現實,針砭而劍指困境,最終層層剝離後如蛻皮般,揭露作品所要傳達的最終意念,正如她訪談裡所述:「我的電影就像我的角色,它像蛇一樣蛻皮。最後你會擁有的只是故事的本質:那就是這裡能有那麼多的愛。」
《鈦》乍似激進而前衛,集恐怖、獵奇、煽腥於一身,架空出「神話時空」,讓兩大角色得以恣意發揮,卻也直指現實,對女性壓迫羞辱、父權陽剛文化提出批判,最終卻又別於過往更驚世駭俗的《肉獄》,以愛與理解突破電影或社會中重重包裝的面具、謊言與醜惡,結尾鏡頭更給予這個看似無望的暗黑父權世界,帶來一絲光亮的溫柔慰藉。正如艾莉西亞舞動時所配上的〈Wayfaring Stranger〉歌曲所唱:流浪異鄉的遊子,終能回到屬於她/他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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