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倫/反送中周年追蹤:撐起苦難邊城的「黃色支持網」
2018年2月17日,港人陳同佳涉嫌在臺殺害女友潘曉穎,香港政府在隔年2月藉此宣布修改《逃犯條例》,並以胡椒噴霧、煙霧彈、布袋彈、橡膠子彈等武力驅趕反抗修例的「暴徒」,催生6月16日的200萬人大遊行,以及整場運動的五大訴求:撤回惡法、不得檢控示威者、反對定調為暴動、追究開槍責任、特首林鄭月娥下臺。
612之後,那個陌生的香港
之後的發展就像一臺失速狂飆的列車,朝著深淵直奔而去。721元朗濺血,白衣黑幫無差別攻擊無辜市民,831港警太子站暴力升級與大抓捕;9月,五千多臺私家車在香港「敦克爾克大撤退」中順利從機場後撤抗爭者,臺灣屏東枋寮鄉政顧問李孟居則在深圳被捕後,失聯至今。
9月底的全球反極權大遊行,迎來的竟是10月的《禁蒙面法》與港警的真槍實彈。香港警方針對被捕者的性暴力、性侵害與15歲少女陳彥霖等人全裸「被自殺」的傳聞也甚囂塵上,大學生周梓樂隨後更不明原因墜樓身亡。
11月,抗爭者與學生相繼在香港中文大學、理工大學與警方爆發攻防戰,美國緊接著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並公開遣責中國。月底,香港區議會選舉創下史上最高71.2%的投票率,泛民陣營一舉拿下9成席次大勝建制派。
2019年底,新冠肺炎自中國引爆,爭奪了全球大半年的注意力與香港街頭的抗爭底氣,令人憂心反修例運動未敗先衰。然而,過往在全球網民彈指間日夜連爆的街頭狼煙並未消散,只是對港人來說早已遁入日常。
衝撞之後,該面對的是生活
「其實街頭的衝撞並不是天天有,很可能只有週末六日零星發生。比起衝突現場的即時支援,現在有更多後續常態性的事要做。」香港社會福利機構員工會理事、資深社工張貴豪說。
他舉例,運動初期在警方與抗爭者之間協調而引起熱議的「陣地社工」,如今在抗爭現場早因港警武力升級而幾乎無法發揮,取而代之的工作是大量的醫療轉介、被捕支援、自殺防治與情緒輔導。
醫療支援社工隊自去年6月中成立,至今服務已破千人。社工們開始知道要去醫院急診室待命,是因為除了提供傷者情緒支援,許多港警也會到醫院「堵人」,導致傷者不敢就醫,甚至有人裂骨三天後疼痛難耐才尋求幫助。支援隊因此在現場協調,或協助連結熟識的私人醫生,包括內外科、骨科、眼科、牙科、物理治療師甚至註冊中醫與跌打損傷等,分布範圍遍及旺角、中環、尖沙咀、沙田、觀塘、屯門、荃灣等多地。
後來因為許多傷者身體治好了,心裡的創傷卻難平,尤其在10月初的高峰期,情緒上的求助在短短兩週內達到130多人,支援隊因此也協助將憂鬱、失眠、創傷等需求者轉介給其他社工、私人精神科或心理諮商師。
被捕支援原本則是由警方和社福團體運作、香港社會福利署資助的社區支援服務計畫,過往即為被捕的邊緣青少年提供諮詢、評估、轉介、輔導與家庭支持。如今「順理成章」以此協助抗爭者聯絡親屬、提供法律權利資訊、在警局協同陪伴與情緒支持等。
同樣提供被捕支援的強大後盾,還有在抗爭初始便已成立的「612人道支援基金」,用來金援相關醫療、輔導、研究調查、法律諮詢或訴訟費。基金成立不久,不到兩個月便募到4,900萬港幣,截至去年12月中已達一億港幣,半年來總計支援7,964人次。許多有能力的抗爭者被稱為「家長」,也會在相關群組中提供金援或現金券、餐券等,支援有需要的「寶寶」或「手足」。
黃色經濟圈:生活即抗爭,抗爭即生活
然而,短期的募捐與特定用途的金援,都無法支應長期的生活。尤其在疫情疊加之下,香港的失業率從運動初期約2.9%,至今年初攀升至3.7%,2至4月以來更高達5.2%,創下十年新高。其中,15至24歲年輕人的失業率高達11.5%,相較於去年同期整整上升4.7%,這還沒計入非典型就業的不穩定兼職零工與臨時工等。
黃色經濟圈於是應運而生。有別於親港府或北京的「藍店」與中共資本的「紅店」,支持反送中、親民主派、被香港中聯辦批評為「罔顧市場規則」的「黃店消費群」,正蓬勃滋養著那些受抗爭與疫情衝擊的店家,其中包括餐廳、髮廊、花店、藥房等。
黃色經濟圈原是為了減輕香港對中資的依賴,以爭取更大的民主空間,身為長年重商的全球金融中心,「經濟的事用經濟解決」再合理不過。只是這一次,比起過往的功利掛帥,香港人罕見的以政治立場決定了市場邏輯,不僅讓許多無法上街衝撞的港人能「用鈔票抗爭」,還將過去少見的互助精神在日常中實踐——有人付的錢遠超過一頓飯的費用,有人幫別人買單,有人大量團購支持店家,有人甚至串聯商家做職業培訓、為失業青年媒合工作。
打開Instagram,「#黃色經濟圈」的hashtag多達18.3萬則,類似管道如香港良心Guide、黃店地圖或Telegram上的「終極黃藍地圖」等每日不斷煽出高漲的買氣,即使今年五一黃金週因抗爭與疫情而不見往年的陸客消費大軍,依然能將營業額在短短兩天內衝至一億港幣,整個黃色經濟圈市值估計可達一千億港幣。
一年來最美的畫面:黃色網絡承接彼此,齊上齊落不割蓆
當然,不是每件事都能以經濟解決。運動初期,許多青少年因抗爭和家庭鬧翻,遭父母辱罵、責打、截斷金援甚至趕出家門,不僅導致年輕人生活出現困難,情緒上也難以平復。光從去年6月中至8月底,由港人自發成立的防自殺網上社工隊,在短短兩個半月間便出動攔截了上百件的輕生個案。
不過,這種情況到今年初,每月僅剩零星幾案。是因為受疫情影響嗎?「我不覺得跟疫情有關」長年輔導邊緣青少年的社工張貴豪說:「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情緒狀態。運動初期對青少年來說衝擊太大,一時消化不了社會突如其來的惡化。現在我們要面對的多是創傷、憂鬱、無力感大增等,網路上的輔導和談心管道也多了。」
生活的事,必須回到生活裡去解。年輕人的情緒在大起大落間疲乏,隨之而來的精神與情緒困擾由各種不同的心理輔導「樹窿」(樹洞)承接,包括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成立的「山城樹窿」、受過專業訓練的義工與社工支援的「Chat窿」,以及Telegram的「心聆樹窿」,或「負能量樹窿」工作坊等活動,高峰期有的樹窿可多達2,000多人,大家在其中互相聊天陪伴。
如今,類似的防自殺支持網如「Find Us Channel」,更由原本七人自發運作的小團體,發展成 Telegram 上十餘人輪班接受市民通報的自殺防治專屬頻道,參與成員已達6,700多人,一有需要便協力「起底」意圖輕生者的所在地與相關資料,再加以阻止輕生或轉介社工做情緒輔導。
半年多來,全球透過不間斷的鎮暴新聞連播,幾乎要對這個風雨飄搖的邊城失去信心,身在其中的港人卻以驚人的毅力發展出「黃色支持網」,陌生的善意與資源如同街頭流水般的抗爭者(Be Water),以前所未有的態勢匯集流動。
「上至區議會、下至小市民,社區裡的大小組織都已經連結,大家都是社區的一份子。」張貴豪說:「只要當事人是因為抗爭運動而有需要,都很容易轉介到不同的支援團隊跟進。比起運動初期必須向各專業尋求協作,如今社工的負擔已經小很多。」
張貴豪的同事、社工復興運動成員小白,平日積極參與前述的醫療與被捕支援、自殺防治與人道基金轉介等。他服務街頭的邊緣青少年長達16年,在許多混幫派的衝組年輕人身上見過不少易受忽略的脆弱與善意。
被問及5月底港版國安法通過後,是否會質疑彼此過去一年來的努力?他堅定說:「不會。這一年來的抗爭,有太多美麗的畫面。」在醜惡的暴政跟前,小白最先看見的,仍是港人扶持前進的光芒。
港版國安法後:攬炒到底,香港人沒什麼可輸了!
去年9月,小白到美國華盛頓爭取國際支持。一年來,如同抗爭者所說:「是你們(政府)教會我們,和平示威沒有用。」許多原本支持「和理非」的香港人如今已漸漸能接受激進的抗爭手段,然而中共「越打越兇,根本不怕動武」同樣是不爭的事實,「港版國安法」強行通過更給了香港人又一記重擊。
如今許多人已開始思考街頭抗爭以外的路線,而國際支持正如議會選戰或黃色經濟圈一般,「未必有用但必須一試」。
「我們也知道,國際上幫助香港,不單只因為關心香港人,也因為擔心受到中共威脅。」小白說:「這是意識形態之爭,我們必須讓他們看見極權政府的醜惡。」
同為資深社工的香港社會福利機構員工會副理事長楊映雪,平日服務的是未婚懷孕的青少女,小媽媽們本就憂心孩子與香港的未來,國安法通過後更擔心下一代被「洗腦」,常和楊映雪談起不知如何教育孩子的無助感。
她苦笑:「國安法之後,我只有了更強烈的攬炒(玉石俱焚)心態。畢竟我們只用一年的抗爭就讓中共揭出底牌,把香港推到國際中美角力中,那怕只是棋子!無論如何,這是場長期抗戰,(國安法)愈早出現總比溫水煮青蛙到2047好。」
張貴豪笑楊映雪根本是「負面的正面思考」,自己卻也坦言香港人已經「沒什麼可輸了」,他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必再奢望回到過去五光十色的香港。認清事實,知道如今就是對抗暴政的時代,專心抗爭吧!就算失望,也不能絕望。」
「是啊!不要抱無謂的幻想。想想那些已犧牲的手足,繼續抗爭吧!打倒極權不會只是一代人的事,抗爭等於生活,生活等於抗爭。」楊映雪開玩笑說:「現在連吃飯都要分黃藍啦!」
笑語未歇,她卻已嘆息祈願:「當然還是最希望這一代的事,都能在這一代了。」
- 文:葉靜倫,Right Plus創站主編。曾任出版社資深編輯、NGO雜工、NPOst主編,對書寫斤斤計較但錯字很多。除了文字沒有其他技能。想當特務卻當了10年編輯,想養獅子卻養了一隻貓。相信智慧比外貌還重要,但離不開放大片。最喜歡善良的朋友,聰明的情人,以及各種溫柔的對待。」
- 更多Right Plus 多多益善:Web|FB
|延伸閱讀|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