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十年專題(二):街頭的瘋人,與想像中的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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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疫情中,艋舺公園裡的女性街友。 圖/何宇軒攝影

2015年初,甫當選台北市長的柯文哲開始大動作整頓街友業務。此時,「芒草心慈善協會」剛剛開展三個住宿式據點,「人生百味」、「夢想城鄉」、「慕哲人社」等團體則延續太陽花運動的野火,陸續誕生。民間力量的崛起,讓萬華古城原本的網絡日漸深化,足以應付日後突發的劇變(例如疫情)。

然而,也是在這一年,台北市議員應曉薇再度成為媒體焦點,緊盯社會局遊民專責小組(遊專),並且回溯清算過往帳目細節。儘管高層和民間紛紛聲援力挺,投身街友服務12年的遊專社工張獻忠依然心灰意冷求去。

無巧不巧,隔壁的新北市也風聲鶴唳。自90年代初就開始做街頭關懷、和張獻忠同期投入公部門業務的資深工作者黃梅英,在孤軍奮戰十年後彈盡援絕,2014年退出新北市政府委辦的街頭服務。(旗下社工李盈姿隔年轉戰萬華,成為芒草心祕書長至今)

勞動,不只能帶來一份收入

黃梅英早年在偶然的機緣下成為街頭志工,2003年接任志願服務協會理事長,以遍佈29個鄉鎮的志工隊網絡為新北市政府做街頭外展(街訪),包括人道關懷、協助返家或就醫等,一年下來卻發現這些事沒完沒了,需要幫助的人從未減少。

「要想工作,車資、午餐和睡眠是最大問題。」她歸納出街友想靠工作自立,必須排除至少3種困難,尤其露宿街頭的人經常睡到一半被驅趕、被蚊蟲侵擾,隔天無法準時上工,能提供住宿的工作又不多。

黃梅英到處想辦法,自己連結民間就業機會,後來意外找到板橋地檢署的公益資源(當時的緩起訴處分金),立刻成立工作隊,開展各種「敦親睦鄰」的零工,包括社區清潔、油漆、獨老家庭打掃、燈柱廣告清除等,每小時120元。

示意圖。 圖/取自街遊Hidden Taipei臉書

「剛開始有些人連洗衣、洗澡等生活習慣都要從頭教,之後才能進入職能重建,看他們每天能做幾小時、能力到哪裡。」黃梅英解釋就業輔導的三個階段:「等身體好一點了,再推非典型就業,包括派報、舉牌等零工,每週三天。等他們開始賺錢、對工作也不排斥了,才可以進入一般職場,沒前科的去做保全,不耐長工時的去做大樓清潔。」

露宿問題一時半刻難解,但加入工作隊的街友開始有了收入,還享有午餐和晚餐,再加上協會強勢培養儲蓄習慣,許多人因此能脫離街頭、成功租屋。「走投無路的人餓了原本可能會去偷麵包,現在每月賺個5000到8000,也是種犯罪預防嘛!」黃梅英說。

張獻忠受訪時也提及同樣的觀察。他和黃梅英同期在臺北市開發出類似的彈性派工模式,以社會局預算媒合地方里長與街友,工作四小時五百元。「許多街友過去常為了微薄收入出賣身分給詐騙集團做人頭,有了派工之後,這種情形減緩很多。」如今,不少街友安置中心也努力在運用派工和鄰里打好關係,翻轉街友的社區形象。

黃梅英承接街頭服務時,同時也承接了新北市公辦民營的其中一個街友安置中心「觀照園」。觀照園座落在林口山間,環境清幽,占地足足一甲,心曠神宜適合休養,反過來說卻不利於工作。入住的無家者早上必須很早起床、轉三次車才能到工作地,下午若四點半下班,回到園區都晚上七點了。

即使如此,黃梅英依然有本事把觀照園的就業率衝到高達六成。她和環保公司合作、拆解電子零件,和輔大合作雷達胖麵包,甚至帶著住民去做長輩服務、到小農市集販售,或找師傅來教皮鞋修理(其中一位無家者後來成功在觀光理髮廳執業)。

雷胖達是由輔大社工系老師提出,與觀照園合作推行的「準備性職場」計畫。圖為系上同學...

人生百味成立「人生萬事屋」,為無家者媒合零工工作。 圖/取自人生百味電子報

前人打下的基礎發展至今,在科技、社群與新生代集結下,無家者就業的選擇更多了。包括2013年取經自英國的城市導覽計畫「街遊 Hidden Taipei」、2016年芒草心發起的修繕工班「起家工作室」,到去年人生百味成立的「人生萬事屋」等。

各種極具創意、彈性、適性的多元工作形態,不僅讓許多無家者重新在人際上有了連結,也和社區形成正向共生的關係。這也讓人意識到,大多數街友其實很願意工作、並非所謂的「遊手好閒」,只是健康與精神狀況經常讓他們被主流就業市場淘汰。

無處可去的市民,與想像中的遊民

早在2004年、張獻忠剛上任時,便推動了社會局醫療掛帳服務。簡單說就是讓街頭流浪的人能順利就醫,醫院再自行和社會局核銷費用。聽起來平凡無奇,卻深深牽動整個服務效能。

傷病、體弱直接影響底層貧窮者能找到的工作類型,一般人直觀想像的保全、粗工、清潔工,或需要久站的舉牌工等都變得很困難。又因為不能離車站太遠、不能爬樓梯、不能睡上鋪、需要無障礙設施等,直接讓可入住的安置與居住選擇刷掉大半。

也是因此,過去許多人對遊民根深柢固的印象,其實並非空穴來風──在衛生條件惡劣的街頭,傷病進一步惡化。許多流浪者身上長年帶著膿瘡和腐爛的傷口、拖著烏黑腫脹的四肢,渾身上下散發著惡臭,甚至進一步演變成需要截肢或危及生命的風險。

張獻忠等人花了好幾年,把街頭該接受醫療處置的或哄或騙或勸,一一打理乾淨。「身在公門好修行,善門一開就得有心理準備。」他形容當時的社會局每天「門庭若市」:「有次同事們休假,我一整天從早上開門到下午兩點,足足接待了105位無家者,其中有大半都是要看醫生。」

如今,根據遊專資深社工楚怡鈞所言,北市社會局每年花在街頭露宿者身上的醫療費用高達五百到六百萬。細問其他縣市,相關支出往往也以醫療為大宗。台北市則除了社會局,幾個在地醫院也會主動義診或提供健檢,就連最直接阻礙進食卻又最花錢的口腔問題(例如:做假牙),都找得到願意支持的醫院。

示意圖。 圖/Steve Lai on flickr

「以前有人會質疑我們為什麼要花預算在這些人身上,」楚怡鈞說:「先別提什麼人道主義,重點是這些預防性的事不做、小病不看,等他路倒了、身體永久性缺損,再住進養護機構、一年花掉50萬,不是要付出更大的社會成本嗎?」

全台就醫普及後,無家者的面貌開始轉變。街頭的人不僅身體狀況好轉、就業和居住的可能性增加,還逐漸拾回了尊嚴,至少外表看來不再讓人退避。楚怡鈞直言:「現在的街友走在路上幾乎跟一般人沒兩樣,早就不符合民眾過去的刻板印象。」

街頭的瘋人,何去何從

不過,即使近二十年來醫療問題獲得改善,精神障礙的資源始終還是最稀缺。

總共才編制五名社工的遊專,原本要照看的萬華、北車、西門町等區街友已高達近五百人,最近,他們卻經常得抽空把一個精神障礙街友帶回社福中心,幫他洗澡。這名街友沒有自傷傷人之虞,也還沒處理完身分認定,無法強制送醫或安置,但因為沒有能力自理個人衛生,身上經常大小便四溢。

幾個人高馬大的社工每週帶他回社福中心洗澡,頻率高達一到兩次,但說這些話時,楚怡鈞只聳聳肩,好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在中正萬華區,根據社會局統計,確診精神障礙的比例約占總人數的5%-8%,但「疑似」精神障礙的比例卻高達25%,因為無病識感、難以確實表達就醫意願的精神失序者太多,更別提如何讓他們穩定服藥。如果只看女性街友,這個占比(女性中的疑似精障比例)還會衝到60%。這種情形從台北、新北、台中、台南到高雄,幾乎每個縣市都一樣。

女性和精神障礙街友是近年在無家議題中日益受關注的子題,尤其精神障礙雖然常是人掉落街頭的「原因」,但也更可能是「結果」──惡劣的生存環境和叢林法則,經常以最快的速度毀人心智,在女性街友身上更明顯成為「貧病交迫」的迴圈。

「女性在街頭為了生存,常會依附群體中較強悍的男人,或從事性交易,就算原本沒有精神議題,或原本只是輕度精神狀況的,落到街上之後也會越來越嚴重。」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執行長楊麗蘋說。

台中的撒瑪黎雅是專門安置女性街友的庇護中心,圖為他們的公共空間。 圖/葉靜倫攝影

位於台中的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在2004年成立,直到去年芒草心的「潭馨園」啟用前,長達17年,撒瑪黎雅都是全臺唯一專門安置女性街友的庇護中心,每年來來去去大約三十人,其中有高達7、8成都有精神議題。(參考:【無家十年-番外篇】街頭的女性,與貧病交迫的迴圈/專訪撒瑪黎雅婦女關懷協會)

楊麗蘋指出,許多女性街友進入安置後,在身心得以喘息並穩定服藥下通常可外出工作,甚至表現良好,但離開庇護與照顧後一發病,往往又會回到原點、遁入街頭。此外,女性身上的議題與人際關係也更複雜,並非單純提供庇護就能解決。

這也突顯了普遍無家者的困境──即使突破重重關卡得到一片屋簷,但弱勢安居的關鍵,始終在於關懷與支持是否得已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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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公益的研究者,以文字和報導紀錄臺灣公益部門的發展。探究各種公益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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