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玉婷/回收場消失後:爆量回收物無處去,拾荒過程風險增

聯合新聞網 Right Plus 多多益善
光耀五金行熄燈前夕,人潮熙來攘往。 圖/曾玉婷攝

原編按:台北市萬華區最後一間資源回收場「光耀五金行」,在寶興街開業達半世紀之久,歷經三代祖傳,卻因違反土地使用規定,今年2月15日遭北市都發局勒令歇業。

一間社區回收場的消失,衝擊兩百多位社區老弱的生計,也開啟了後續關於拾荒者的生存權、環境汙染、垃圾治理甚至土地使用政策等相關討論。(參考:在回收場消失之後:曾經傲視國際的垃圾治理,該如何聽見缺席者的聲音?

眾多想法碰撞,還來不及取得共識,光耀五金行爭議已逐漸淡出大眾視野。《多多益善》在關場後五個月持續追蹤,跟著拾荒者轉戰新的回收點、紀錄他們的足跡,並採訪中央和地方環境主管機關。

環保署在寶興街爭議後,結合民間回收車推出「行動資收站」計畫,目前仍處於試辦階段,包含新北、高雄、桃園等16縣市陸續加入,爭議焦點的台北市卻仍在觀望,且願意和政府合作的民間業者也不多。

與此同時,季節從冬末轉到炎夏,受關場影響最深的拾荒者們,從出門撿回收的時間、路程、體力到拾荒過程中的風險、持續下滑的回收價等,方方面面挑戰都越發嚴竣。民間業者則面對爆量的回收物、持續緊縮的生存空間,以及不知何時也會被點名關場的不安感。

本系列追蹤報導共兩篇,第一篇探究寶興街回收場關場五個月後,每個人面對的衝擊;第二篇進一步檢視關場後的拾荒過程中,攀升的職業風險如何讓人落入更脆弱的處境。

萬華最後一間資源回收場「光耀五金行」熄燈前夕,人潮熙來攘往。

拾荒者載滿整車的回收物,沿著馬路邊線緩步推行而來,在磅秤前排隊,等候工作人員秤重計算價格,換得一份微薄的收入。場內的怪手也一刻都不得閒,將回收物陸續堆上卡車載離現場。

忙碌的光景原是當地日常,但隨著結束營業的時間逼近,場內不時傳出拾荒者與老闆黃世隆一家道別的惋惜,對街也曾出現對回收場不滿的里民揚起罵聲,氣氛格外喧雜。

現年81歲的陳阿姨過去是清潔工,遭公司開除後開始拾荒,結果一做就快二十年。得知回收場關閉的消息,讓她很無奈:「(寶興街)這家收的類型多啊!鐵罐、塑膠都有收,價格也較高。像是紙類一公斤收兩元,別家只收1.8元。」

陳阿姨口中的「別家」,是指西藏路的民間回收場,位在興建中的捷運萬大線沿線,雖被劃分成中正區,仍算是南萬華人的生活圈。不少拾荒者在光耀五金行關閉後,都轉移陣地到此賣回收。

但據Google地圖顯示,光耀五金行和西藏路回收場之間相隔兩公里,單程步行將近半小時。對住在寶興街附近的年邁拾荒者而言,奔波兩地又會消耗更多體力,且需要和人車爭道,沿途風險提高。

圖/曾玉婷攝

此外,除了西藏路回收場,即使把其他鄰近的小型回收據點算進來,拾荒者的體力和時間也變得比以前更破碎。例如有的回收場只在星期二收寶特瓶、有的在星期五收廢鐵,對拾荒者來說,同一批回收物現在得分很多次跑不同的地方,才賣得完。

74歲的宋阿姨也深受影響。四十幾年都習慣到寶興街賣回收的她,因先生離家出走而高齡獨居幾十年,如今更仰賴拾荒和其他兼差為生。

閉場當天,她匆匆趕在回收場關門前,把家裡堆積的老舊鍋子和其他回收物一同綁好載來賣。否則她過去通常清晨3點半起床,去附近菜市場撿拾路邊散落的垃圾和紙箱,早上8、9點便可賣完、返家休息。

因體力有限,宋阿姨並非每天都會出門撿回收。有時回收量少,一天只能賣幾十元;量多或撿到價格特別好的回收物時,有機會破百,每個月拾荒的平均收入約兩三千元。

「每天省吃儉用,一天至少有一頓飯吃就好。」她靦腆笑道:「而且看見馬路髒就讓我很不舒服,現在路上有垃圾我都忍不住想撿!」

光耀五金行熄燈當天,拾荒者在磅秤前排隊,等候工作人員秤重計算價格。 圖/曾玉婷攝

拾荒路程增四倍,拾荒阿姨:「做到走不到的那一天」

71歲的劉阿姨,拾荒時總帶著一隻棕色米克斯狗「小不點」作伴,街坊鄰居都喊她「小不點媽媽」。她曾在萬大路經營美髮屋、做過縫珠扣等手工活,四十年前卻發生一場車禍,先生離世。她的雙手也受了傷,拿吹風機、穿針引線變得十分吃力,又因身體狀況欠佳,逐漸無法工作。

近十幾年來,小不點媽媽投入拾荒,從拆解家電的過程中找到樂趣。住處原本距離光耀五金行走路不到十分鐘,她通常會下午外出撿回收、晚上整理,隔天一早再推去寶興街賣。

「撿回收自由自在的,我想做就做,身體如果開始痛,不出門就好。」她表示,拾荒工作的彈性剛好符合她的需求,還能帶小不點多出門散步,甚至讓牠結交其他狗朋友。「人家都說拾荒很辛苦,但我都把回收物當玩具整理,感到有趣,就不覺得累。」

寶興街回收場關門後,今年3月起,她找到萬華南機場五角大廈裡的兩個小型回收據點,分別能賣鐵和寶特瓶,也會走到隔壁西藏路的回收場賣紙類等。不過,單趟路程從十分鐘拉長到四十分鐘、路面崎嶇又有斜坡、大馬路車流也多,這些對長年腰痛的小不點媽媽來說,都是一大挑戰。

談到未來的規畫,小不點媽媽笑說,最近她開始賣起蒜頭,談好幾間合作店家,其中一間還是兒子工作的餐廳。

「回收差不多再做三年,等我把之前留下來的電線都剝成銅線後,就不做了。」語畢,小不點媽媽短暫陷入沉思,接著改口「可能還想繼續」,做到附近回收場收光,她走不到更遙遠的地方為止。

小不點媽媽平時沿著萬大路的街邊撿回收。 圖/曾玉婷攝

小不點媽媽拾荒時總帶著一隻棕色米克斯狗「小不點」作伴。 圖/曾玉婷攝

社區回收物爆量,業者接不了、停收寶特瓶

光耀五金行的消失,連帶也影響萬華附近其他回收場/據點。例如,多數拾荒者改往西藏路賣回收後,造成當地回收量大增,加上空間有限,後來不得不停收寶特瓶。

萬華在地的民間團體「五角拌」,長期關注拾荒者權益,也和人生百味馳綠22製夢所打造資源回收據點,以高於市價的價格向拾荒者收購寶特瓶,他們同樣面臨回收量暴增的窘境。

每週二和週四下午,是五角拌的營業時間,跟他們合作的拾荒者會陸續扛來大袋寶特瓶。五角拌原本規定每人每週最多收二十五公斤,如今卻常得無奈提醒:「阿姨,這週有六十公斤耶,妳記得我們上限多少齁?下次少帶點啦。」

五角拌共同創辦人施舜仁表示,光耀五金行歇業後,其他回收場難以負荷大量回收物,拾荒者也面臨找不到地方賣、賣不完的問題。

其實除了回收場,路上還有不少移動型的回收車,多是民間業者駕駛發財車,定時定點出現在街頭巷尾收購。五角拌也透過拾荒者的情報網,將已知的回收車路線和時段貼在牆上,彼此互助分享。

不過,施舜仁指出,回收車通常收購類型有限、停留時間短(半小時至一小時),且是「收完為止」,仰賴推車載物的拾荒者不一定能趕到。即便準時抵達,車子仍可能因收滿提前離開,導致拾荒者消耗體力又賣不出東西,難以貼近他們的工作特性。

五角拌以地圖的方式呈現許多拾荒者一整天的回收路線。 圖/曾玉婷攝

五角拌和人生百味、馳綠22製夢所打造資源回收據點,以高於市價的價格向拾荒者收購寶...

老闆改開回收車,回收量不到過去兩成

事實上,環保署在寶興街關場爭議後,今年開始在新北、高雄、桃園等16縣市環保局推動「行動資收站」計畫,由中央補助經費,地方透過民間現有的回收車模式,尋找願意合作的回收商,藉此提升回收車收購量能,補足拾荒者的變賣需求。

環保署回收基管會組長連奕偉提到,他在北市觀察到很多民間回收車,會跟附近拾荒者談好固定時間後,在大清早或下班前這種比較不會阻塞交通的時段,帶磅秤到場收購。拾荒者井然有序、回收車離開前也會仔細清掃環境,是很好的典範。

地點方面,連奕偉說,即使是寸土寸金的台北市,也能找河堤停車場或公園周邊可供暫停的公家區域協調,避免佔用紅線範圍違規。他認為該模式可避免回收場終日車輛進出排放的廢氣,以及定點回收場產生的環境汙染或交通等問題,進而減少跟社區的摩擦。

不過,此變通能否有效回應普遍拾荒者的需求,仍待觀察。台北市環保局資源循環管理科股長吳佳玲也表示,行動回收業者會擔心和政府合作後,需要達到某些營業標準(例如得服務多少人次才能有補助),也會產生路線規畫等要求。

吳佳玲說,北市今年沒有參加試辦計畫,目前仍在調查行動回收業者的名單和意願。相關對策要發酵,可能還需要一段時日。

圖/曾玉婷攝

不過,光耀五金行的老闆黃世隆,的確在回收場被迫關門後開起了貨車、加入行動回收的行列,持續在萬華街頭忙碌奔波。

結束營業後一段時間,黃世隆陸續收到很多老客人的鼓舞。他提到:「我老婆鼓勵我說,不然出來加減做啊,看大家快快樂樂的模樣就不會亂想,我才決定要繼續。」

對黃世隆而言,重新開始的決定不僅是為了助人回收,能再和認識許久、已有感情的客人見面,讓他想起過去大家互相幫忙的場景,感到滿足又開心。熟識的阿姨和大哥們也會主動協助,除了每週數次的定時定點回收,也會協助行動較不便的拾荒者,特地跑點收購。

不過,回收車能收的量當然不如以往,只有過去的一、兩成左右。黃世隆說,他們做多少算多少,在路上看見以前的熟客,都不敢把頭抬高,甚至有點愧疚。「很多阿姨阿伯人都很好、很照顧我們,但那些量我們真的載不起。」他無奈感慨。

閉場後三個月,在當地駐點約一小時後,黃世隆等人匆忙清理完現場,準備趕往下一個地點。離開前不忘強調,自己以後會繼續低調做回收,「很謝謝關心的人願意支持」,也希望大眾能多多關注拾荒者的困境。

▍下篇:

回收場消失後:生存空間被壓縮,業者與拾荒者何去何從?

(本文授權轉載自「Right Plus 多多益善」,原標題:〈【回收場消失後1】回收物爆量無處去、拾荒路程增4倍、人車爭道危險高〉)

光耀五金行營業最後一天,老闆黃世隆替拾荒者秤重計算回收物價格。 圖/曾玉婷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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