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談金穗獎賽制爭議,及其不容忽視的學生作品
四名女高中生在午夜之後造訪台北的十間廟宇,列隊前行,天亮之前都不能說話、不能回頭。她們相信網上流傳的都市傳說,認為這麼做許下的願望就能實現,不過問題是,她們並不知道彼此的願望是相同、還是相互抵觸。
這是台北藝術大學(北藝大)澳門籍學生丁冠濠的短片《合十》,堪稱是近年結合台灣民俗文化的作品之中最有趣的作品(或許也有拍成長片的潛力)。最終他如願以償,以該片榮獲本屆金穗獎學生組最佳劇情片。
前篇〈新銳電影灘頭堡金穗獎,為何已成死水一灘?〉一文,提到了金穗獎制度的積弊與陋習。然而,影展與電影獎終究是因為電影的存在而誕生,電影與影人才是主要該享受榮耀的對象。
既然要談論以鼓勵新銳創作者的金穗獎,自然得回到入圍作品來談,否則不免喧賓奪主。前述提到的《合十》,只是這次眾多入圍作品的其中一部,不論外部的紛擾,本屆金穗獎確實能從中看見台灣(及旅台)影像創作者的充沛活力。
學生組入圍作品盤點
依照金穗獎官方公布的資訊,今年有273部作品符合報名資格,創下歷年新高,意味著台灣影像創作能量,確實有越來越活絡的趨勢。足夠多的作品數量,足以作為電影工業的基石,電影工作者可以藉由更多製作經驗不斷鍛鍊、修正而進步,完成更為出色的作品。
電影長片由於資本額太大,除非導演有財力自資,否則大多得面臨多方妥協,最後成品常常未盡人意。因此回歸短片與紀錄片創作,也許更能看清楚台灣電影的創作能量。
本屆金穗獎將個人單項獎改為一般組與學生組共同角逐,個人認為至少對短片類別而言,是一個正確的改革方向。近年看短片時常難以區分作品究竟是出自學生亦或社會人士之手,不時驚嘆技巧純熟之作竟是出自學生手筆,也不時嘆息召集大卡司的一般組作品竟拍得七零八落。
若將最佳劇情片的兩個組別拆開來看,便會發現在選材上的不同之處。以學生組為例,18部作品中有13部是以青少年或兒童成長故事為背景,而一般組15部作品只有4部。這顯見學生們仍比較習慣透過回溯自己的過往經驗來進行創作,這無疑也能力保不失,至少可以確保情感的表達是親身經歷,不至於太虛假。
《家庭式》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題材便盡是私人情感而與社會脈動脫鉤,北藝大的游珈瑄在自導自演的《家庭式》當中,便以《報導者》的專題報導《廢墟裡的少年》為創作起源,構築了一個高風險少女的非正常家庭環境。
故事中的少女亞云(由導演游珈瑄飾演)與阿嬤同住,但住所卻是一間地下賭場。亞云每日必須穿梭在菸、酒、賭的惡劣環境之間賺取跑腿小費,目的是為了籌措一筆參加畢業旅行的資金。這部作品是令人心碎的,從亞云的態度可知她原先並不屬於這個環境,但沒有能力離開阿嬤監護的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求生,包括容忍房客的性騷擾、協助賭客詐賭等。
《家庭式》是關乎純真流失的歷程,游珈瑄精湛地演出了尊嚴感與道德觀逐漸喪失的層次轉變,其導演手法清淡而細緻。更難能可貴的是,是角色塑造的曖昧性,故事中由陳又瑄飾演的賭客扮演了亞云在情感上的支柱,卻也像是帶著她「融入」歧途的使者。
《家庭式》的結局看似樂觀,其實蘊藏著對改變現狀的無力感。本片入選了法國的克萊蒙費宏影展短片影展國際競賽單元,該影展是全球最權威的短片影展,相當於劇情長片之於坎城的地位,可惜回國之後仍未開胡。
《把風》
另一部切入角度別有特色,整體執行也特為出眾的作品,則是同樣來自北藝大的大學部畢製作品《把風》。一樣是自導自演之作,本片導演孫明宇在劇中飾演的高中生阿政是霸凌團體的成員之一,但深陷其中的他,卻未必帶有真正的惡性,而比較像是為了在團體中取得保護傘,保障自己能獲得認同,甚至不至於成為被害者。
他對被霸凌者萬達的同情,卻被對方視為「鱷魚的眼淚」,惱羞成怒的阿政揚言要教訓他,但卻又在轉化成一個真正的霸凌者時退卻,從此失去了團體的歸屬,也成為其他霸凌者的眼中釘。
許多霸凌議題的作品多聚焦在霸凌本身的惡,但對霸凌團體本身成因的探討卻付之闕如。《把風》的妙處在於他嘗試對此進行解構,也未落於俗套地傳遞霸凌者與被霸凌者的和解。
更精彩的是,導演運用了大量長鏡頭及即興表演,場面調度很有活性,粗話的流暢使用也使得作品更顯寫實。主要是演員們皆處在完全放鬆的狀態,一眾演員孫明宇、李昱丞、張凱福、胡智強、魏文益的演出,賦予了這部作品高度的可信度。
《福星小吉LOVE100%》
如果說前兩部片力求的是故事的寫實性,由黃靖雅自編自導的《福星小吉LOVE100%》便是完全反其道而行。該片是以角色的心理狀態,構建出整部作品的情節、用色、運鏡與表演方式等,同時它也是本屆金穗獎唯一有歌舞片元素的作品。
在故事中,少女福星是班上唯一不會對罹患亞斯伯格症的男同學小吉投以異樣眼光的人,小吉總是拿著一台相機東拍西拍,古靈精怪的福星也不吝於成為她的女主角。導演黃靖雅顯然執迷於重現80年代的日本流行文化,這可以從飾演福星的林映彤的服裝、City pop的歌曲風格選用窺見,但她顯然無意解釋原因為何,享受於置放個人的喜好元素,以創造出讓自己醉心神往的世界,絲毫不顧他人眼光。
這樣的作品通常難以獲得客觀評價,難以獲得獎項殊榮,卻很可能贏得次文化影迷的熱烈追捧。能在金穗獎看見這樣一部作品,殊為難得,可見評審仍有顧及入圍作品的多元性。只是最終頒予之「最佳視覺效果獎」便是張冠李戴了,因為無論是奧斯卡獎還是金馬獎,視覺效果(Visual effects)專指的皆是電影拍攝出的實景之外擴充生成或修改影像的專業技術。《福星小吉LOVE100%》在視覺呈現上確實別有特色,但並沒有使用真正意義的電影視覺效果(演職員表也未提及該職位的存在)。
評審的給獎理由是:「奇特的劇情,怪異的人物設定與表演方式在視覺的包裝下,從畫幅比例、拍攝的方式、美術設計、字體設計,這些視覺的統合在一起成就了這部別出心裁的作品。」這說明了評審是出於好意想獎勵該片的「影像風格」、「視覺設計與呈現」,卻頒成了表彰特效的「視覺效果」,殊不知兩者有著明顯差異。這應當歸咎金穗獎方面未予以適當提醒。
《請問是神明大人嗎?》
反而真正使用不少視覺效果的世新大學作品《請問是神明大人嗎?》卻僅入圍而未得獎。這部作品也是本屆金穗獎唯一的科幻片,與《福星小吉LOVE100%》一樣同樣由林映彤主演。作品以2030年為背景,一款名為「美好昨日」的裝置被政府下令禁止,它可供人類重遊過去特定的記憶片段,但卻也讓使用者因此過度沉溺於過去。測試員映彤在系統關閉之前決定進入其中重遊舊日,卻巧遇了一個身分不明的男子。
學生作品挑戰科幻片並不罕見,成功者卻少有,因為觀眾多半被美國大製作的科幻電影養大,面臨要在有限預算之下,創造一個足以令人信服的未來場面,對於學生團隊而言難度太高,一旦輕忽,廉價感便會在觀眾眼中自動放大許多倍。
但《請問是神明大人嗎?》的驚人之處,便在於它在服裝、美術、場景設計與攝影等各個部門的呈現都在水準之上,視覺效果呈現也有不俗水準,看得出來製作團隊下盡了苦功。世界觀的構建雖然未盡周全,但導演彭肇萱卻懂得營造現實與回憶之間的影像對比,創建了故事核心的登入與登出感,相當出色。而林映彤前後兩部作品的表演層次轉換,亦說明她無窮的表演潛力。
《未命名》、《偷偷》
然而,談到對一部作品的喜好,最後還是會回歸到主觀的審美(未必單指美感),有兩點筆者尤其重視,視為評價喜好的準則之一,基本上只要符合一項便能感到由衷滿足。一是這部片是否蘊藏只屬於創作者自己的獨特見解?二是這部片在影像呈現(攝影風格、場面調度皆然)上是否能看見卓乎不群的想法?
來自北藝大、由張均瑜與洪德高共同自導自演《未命名》符合了第一則。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對死黨,一個是急著想擺脫菜市場名的女孩張雅婷,一個是想擺脫難纏砲友的洪家豪。人物的塑造會讓人很輕易地預設角色的性傾向與自我認同,但是編導其實開宗明義地,就利用片名「未命名」主張了兩人關係的未定。作品展現了年輕世代在性別/性向認同上的多元性,在情節設計上亦富有巧思(如停車格的隱喻),喜劇節奏得宜,整體呈現相當出色。
台灣藝術大學(台藝大)的作品、由陳奕凱執導的《偷偷》便符合第二則。故事本身說起來並不複雜,兩名高中男生透過體罰結識,在一方做出越軌的行為之後,隨後又在一場意外的反叛之中令人錯愕的結束。
故事以廖博彥所飾演的木訥高中生謝英杰為主要視角,導演成功地透過精準的攝影與燈光設計來反映他的心理狀態,也與廖博彥內斂的演出相互襯托,創造了獨一無二的視野。也有別於許多短片力求在短時間內完整說完一則故事,結構簡明的《偷偷》像是一個切片,15分鐘之內便展現了導演說故事的技巧以及在統合上的能耐,是不容忽視的傑作。
《閃耀吧!流星》、《囤夢》
除了上述兩項之外,還得再追加一項,但這或許是可遇不可求,即創作者是否能夠引領我來到一個從未經歷過的環境或情境。入圍學生組紀錄片的台藝大作品《閃耀吧!流星》便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這部作品帶著觀眾來到了ACG動漫地下表演的世界,原來不用遠赴日本,在台北便有像是「麻宫ひな」這樣的地下偶像,以及海量將之視為精神泉源的粉絲。或許是因為導演陳楚儀本身便是相關文化的愛好者,因此她得以找到一個相對客觀的角度,來敘述並詮釋這個生態。
論起學生組紀錄片一項,台藝大的另一部紀錄片《囤夢》顯然最有意思。導演彭彙育以自己的父親作為拍攝對象,描述他長年囤積雜物在家裡的習慣如何吞沒自己的生活品質,又如何造成家人的痛苦。
彭父平常閒閒沒事,就會前去採購跳蚤市場便宜賣的鍋碗瓢盆以及一切無用的器具,長期積累下來,一個相同物件可能就有幾十組之多,但他總是能以爽朗的笑容搭配歪理來說服眾人道:「這些東西都是必要的」。
女兒試圖探究父親的行為,也一度嘗試扭轉他的習慣,卻因為屢屢挫敗而感到萬般無力,其中一段兩人爭吵的場面尤其令人揪心。彭彙育真摯地呈現了這個家庭的生活百態,家人之間複雜的依存關係(無論是相親亦或相厭)是本片的要旨。雖然記述未臻完整,但已經可以見到導演在組織架構上的潛力,是非常值得鼓勵的一部佳作。
學生組紀錄片的「從缺」爭議
然而,在頒獎典禮當夜,評審團主席林君陽卻宣布本屆學生組紀錄片「從缺」,他提出的理由逐字如下:
我們隱約地看見一個趨勢是說⋯⋯第一個是我們看到的是大部分是畢業製作或一個課堂作業的形式,那我們看到的是跟攝的人物,不管是團體或是個人,其實都侷限在一個比較短的時間內。那我們其實在這些作品的時候就會覺得說,雖然你真的花時間去跟了,真的花了很多時間去跟這些人相處,但是似乎還少了一點點時間或火侯,或者是在觀點上的判斷,讓這些紀錄作品有機會能夠去創造更多、更飽滿的意義。
延續上一篇文章的批判,筆者認為既然是同一批評審選出了初選名單,便不宜在決選做出「從缺」的決定。另一方面,檢視評審團提出的理由,其中指出學生的作品「侷限在一個比較短的時間內」,因此「少了一點點時間或火侯」。除了「觀點上的判斷」值得深思,個人認為上述兩句說法對於學生來講明顯是過於嚴苛的。
畢竟學生紀錄片通常只可能是課堂作業或畢業製作,所有入圍者基本上所獲得的創作時間大概都是均等的。不太可能要求學生大一或大二就要開始構思、田野調查、拍攝日後的畢業製作,評審團的解釋難免讓未來有志從事紀錄片拍攝的學生們感到無所適從,對於這次的四部作品入圍團隊而言,也是不小的打擊。
在此,本文呼籲金穗獎來年可以考慮在規章當中進行適當修正,要求決選評審不宜在有入圍作品的情況下做出從缺結果,以避免今屆爭議再次重演。
小結
有多部作品本文尚未論及。除了有隱惡揚善的目的之外,也確實有多部佳作很想談,但礙於篇幅無法交代太多,好比優美如詩的水墨動畫《看無風景》、鮮活論性的動畫片《好想被觸摸呀》、結合民俗與宮廟文化的《令》、描述少女性向探索的《泳隊》等。在膠卷上割畫而成,以靈巧的節奏拼貼而成的實驗片《地縛靈》也同樣值得激賞。
無論如何,今屆學生組作品才華輩出,未能得獎未必是不夠理想,只是時運未到。期待這群創作者未來能夠一一成為台灣電影的中流砥柱,帶來旺盛的創作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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