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對抗極權的俄羅斯文學與藝術拼圖
動畫是否能成為一部「史詩巨作」?我們對於「史詩」的要求又是什麼?是大場面,是一顆又一顆悠然柔美的長鏡頭,還是那跨越時代的精神性?我想,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Andrei Khrzhanovsky)的首部動畫長片《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The Nose or the Conspiracy of Mavericks)絕對能撐起史詩巨作的封號。
多數影迷對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可能不甚熟悉,但應該都聽過他的兒子伊利亞.科捷諾夫斯基(Ilya Khrzhanovsky)——是的,就是那位以《DAU》於今年柏林影展引起軒然大波的俄羅斯導演。看了《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後,我深覺父子倆真的都同樣「怪」,甚至都可稱之為鬼才。
融合音樂、文學與電影的俄羅斯拼圖
談論本片前,我想先談談觀賞這部片的兩種面向。若是對俄羅斯文學、文化有些許了解的人,那麼這部片根本可謂彩蛋合集:從《鼻子》原著作者果戈里(Nikolai Gogol)、改編歌劇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到蘇聯時期的政治代表人物,以及市井小民的生活情境都被完好地收入,關於俄羅斯的元素多到無法一一列舉。若沒有相關背景知識也無妨,可以直接將本片視為一部「轉型正義」動畫佳片,依舊能感受到非常強烈的後座力。
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今年已高齡81歲,《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是他動畫作品之技術、精神集大成。與其子一樣,他年紀輕輕就為世界帶來非常前衛的作品,1966年(27歲)即創作動畫短片There Lived Kozyavin;1968年的The Glass Harmonica,則是他首次以藝術與極權間的對抗作為作品主題,不過當時遭到蘇聯政府查禁。我想,由從前的禁片導演在當今俄羅斯創作「史達林迫害藝術家」主題之作品,或許再適合不過。
《鼻子,或異見者的陰謀》獲得俄羅斯文化部和電影基金會的補助,敘述史達林統治下的俄羅斯,聚焦於當時的前衛藝術家、作曲家和作家的傳記故事。1969年安德烈.科捷諾夫斯基聽說肖斯塔科維奇喜歡他的動畫處女作There Lived Kozyavin,便鼓起勇氣寫了一封信給對方,希望對方能讓他改編其歌劇作品《鼻子》,並使用其中樂曲,而肖斯塔科維奇也欣然同意。時隔半世紀,這部改編電影終於在2020年問世,且與當年的歌劇一樣前衛而豐富。
導演選擇肖斯塔科維奇的歌劇改編,是因為他十分喜愛音樂,他認為自己的作品脫離不了古典音樂。導演的堂兄更是俄羅斯傳奇Borodin弦樂四重奏的大提琴手兼創始成員柏林斯基,該樂團與肖斯塔科維奇的合作也十分著名。至於選擇果戈里的故事,則是因為導演認為:「沒有任何一個作家像他一樣如此準確和殘酷地描述俄國的荒謬,並預見了20世紀。」
由奇幻到壓抑的三段夢境
在一架名為「果戈里」的航班上,旅客們在小螢幕上觀看各種電影,有兩位老人熱烈討論起《鼻子》這則荒謬離奇的小說,隨著他們的敘述,觀者被帶入小說的世界裡。本片分為三章,又稱為「三個夢」,因為鼻子(нос)與夢(сон)在俄文裡分別由同樣的字母、不同的排列順序組成。第一章是肖斯塔科維奇音樂與果戈里故事《鼻子》的演出,第二章是作家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與史達林會面,第三章是史達林對藝術家的迫害。
第一章,觀眾可以看到導演最擅長的技法——複合媒材——畫面結合了不同風格的手繪圖畫、蘇聯經典電影、新聞畫面等等,且多以歌劇形式呈現,讓角色唱出台詞,並置入許多俄羅斯經典人物、作品,可謂一幅關於俄羅斯的全景畫作。導演還放入幕後工作人員製作本片的畫面,不斷地讓我們在深陷果戈里的異色童話時,又將我們抽離而出,種種安排可以說是導演致敬俄羅斯文化、致敬藝術工作者的極致。
片中也將影史名片《波坦金戰艦》(Battleship Potemkin)「奧德薩階梯」的蒙太奇鏡頭,以動畫手法呈現其分鏡,讓觀眾用另一種方式感受原導演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創舉。又或者,導演將藝術工作者的照片以手繪形式疊加而上,為歷史增添靈動與生氣。除此之外,劇中劇的安排亦讓人十分著迷,剝去第一層觀眾聽故事的外衣;第二層是歌劇,且果戈里還穿越時空親自來「監工」;接下來透過畫面移動,我們可以發現人們在大劇院看歌劇、在電視上看歌劇,觀眾席裡上演的故事也同樣精彩,透過層層包覆、裡外層次的互相輝映,拼貼出俄羅斯藝術與人民的緊密關係。
第二章敘述史達林對於布爾加科夫的幫助,這段故事是以布爾加科夫的妻子伊蓮娜的日記作為發想,為第三章史達林迫害藝術家做了鋪墊。布爾加科夫創作了眾多諷刺文學,毫不意外地被蘇聯政府禁止發行,但史達林卻又喜歡他的戲劇作品,因此幫他在一家劇院找到了工作,而史達林前去欣賞戲劇的過程,便成了他迫害藝術家的引爆點。
第二、三章有別第一章的異想、戲謔,政治的壓抑氛圍籠罩了藝術家們。在第三章,導演將藝術家的照片挖空,加上鐵絲網,各種風格的繪畫被史達林的照片取代,並用充滿齒輪的人體剖面以及許多一模一樣的雕像,來顯示政府對人民的控制已經非常深入與廣泛。
當藝術成為歷史的載體
本片最後放上了蘇聯的古拉格地圖執行死刑的公文、眾多被迫害藝術家入獄資料照,以及被迫害者的敘述,將前頭所有的情緒推到最高點。當動畫、文字、繪畫等藝術家的產物退至幕後,創作者一一來到我們眼前,生命的重量沈甸甸的,創作的能量湧動著,這就是令極權政府害怕的靈魂,這就是可能「顛覆國家」的藝術。
越來越多的照片被收進畫面中,配樂非常精準而扎實地敲擊觀者心房,走訪過二二八國家紀念館的觀眾一定特別感同身受。畫面再度回到飛機上,這時所有人都在小螢幕看著這部動畫片,這讓我不禁猜測,導演是否想透過這樣的劇情安排,暗示了當今俄羅斯越趨保守的政治與文化氛圍呢?
這幾乎是專屬俄羅斯藝術家的創作心境,創作者持著兩面刃,他們熱愛的藝術、歷史、文化,經常與政權緊密疊合,因為這一千年的征戰史、近乎宿命的國家進程,正是藝術創作的沃土。正因為如此熱愛,因此他們謹慎地拿捏批判的方式,期望社會逐步改變。直至今日,藝術依舊與權力互相抗衡,81歲導演的首部動畫長片,心態依舊那樣年輕、那樣熱血、那樣熱愛自己的國家和文化。
克服電影藝術的界限
本片為導演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前作為Room and a Half,是一部以作家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的文學作品、繪畫和傳記資料為主題的作品。接下來,導演期望拍攝聚焦於其電影工作的傳記電影,並持續以社會和文化研究的角度來創作。
透過自己熱愛的事物,來批判人們面對並期望改變的困境,幾乎成了所有藝術家面對世界的方式。透過文學,人們另闢蹊徑記載歷史;透過繪畫,人們從另一個切角關注底層;透過歌劇,人們試圖向持有權力者傳達想法;透過電影,人們試圖結合最多形式的藝術來反映現世。
最後,我們或許能以俄羅斯索契電影節今年頒發榮譽獎給科捷諾夫斯基的理由——對電影的傑出貢獻,並克服了不同類型的電影藝術之間的界限——來概括他的創作風格。而他對於俄國文化的熱愛、將之與不同媒材雜揉的熟稔,以及對於社會議題的關注,更是他的首部長片動畫即能成為史詩巨作的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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