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名字的女人:《柴可夫斯基的妻子》展現俄羅斯傳統與內在壓抑
每當人們提起柴可夫斯基,並不完全指涉的是柴可夫斯基這個「人」,更多的是談論他的音樂、文化遺產,甚至是國際影響力,也因此一個早已逝世超過百年的作曲家,也淪為戰爭之下的犧牲品。國際一邊哀悼其故鄉被毀,一邊封殺其樂曲與歌劇、除去以之為名的音樂大賽。的確,令人害怕的並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幾乎可以代表一部分俄羅斯文化,這如今觸動了眾人的敏感神經。
因此筆者不禁想問,誰真正愛柴可夫斯基?是他的千萬樂迷?是俄羅斯人?還是那個使他身心俱疲,一生冠著他的姓氏活著,卻僅作為他護照上的一個名字,未能擁有自我的「柴可夫斯基的妻子」——安東尼娜.柴可夫斯卡亞(Антонина Чайковская)?
唯一一部現身坎城的俄羅斯電影
今年5月,被限制出境三年多的基里爾.賽勒布倫尼科夫(Кирилл Серебренников)終於親自現身坎城影展,參與新作《柴可夫斯基的妻子》(Жена Чайковского)首映。
即使賽勒布倫尼科夫與俄國當局關係惡劣,但對於維繫俄羅斯文化的存續他態度保持堅定,他在接受影評人安東・多林訪問時表示,自己將來會在歐洲捍衛俄羅斯文化,「我們將盡一切可能保護它,使它受到尊重,避免被遺忘。」他希望俄羅斯人的成就仍能在西方獲得讚賞,特別是文學、電影、戲劇和音樂領域,他所認為的俄羅斯歷史價值觀是反軍國主義的,是談論人類的脆弱性。
這番言論在戰火猛烈的當下,自然難為多數人所接受,而本片雖然沒有使用政府資金,但仍有寡頭羅曼.阿布拉莫維奇(Роман Абрамович)的資金投資,賽勒布倫尼科夫也呼籲解除對阿布拉莫維奇的制裁,因為他是藝術真正的贊助者。
光是本片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以及其創作團隊與政府的關係,再加上嚴峻的國際情勢,都造就了本片濃厚的政治性。而若我們再深究電影本身,便能發現本片的確是一部非常貼合導演中心思想及其言論核心的一部作品——它企圖顛覆俄羅斯政府的文化價值敘事,但加大了俄羅斯文化的傳承力道。
非傳統的柴可夫斯基
本片透過柴可夫斯基的妻子「安東尼娜」的視角,試圖窺見這位作曲家鮮為人知的一面。電影從柴可夫斯基的墓誌銘開始,安東尼娜再三斟酌字詞,究竟該用「偉大的」,還是「心愛的」來稱呼亡夫?她經常說她初識柴可夫斯基時未有耳聞他的名氣,她就是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或許世界上所有樂迷都想用偉大來稱呼他,但她的愛富含太多崇拜,使得她無法抉擇該使用哪個詞彙形容他。對她來說,柴可夫斯基在音樂裡,而她究竟是崇敬他的音樂,還是因為身為一個曾對著神發誓的俄羅斯女性,她必須永遠崇敬他?
第一個鏡頭便盡顯安東尼娜面對柴可夫斯基的進退失據,因為愛得瘋狂、深沉,因為明白丈夫不曾屬於自己卻又無法接受現實,每一次談論丈夫時都必須反芻自己的情感,倚靠那些美好的回憶與虛幻,給出為世人所接受、自己也能獲得慰藉的回答,光是在最後署名「崇拜丈夫的妻子」,就已經足夠幸福。
本片善用虛實交錯的手法,不只暗示了安東尼娜的精神狀況,也表明她一直明白自己不被愛著,卻只求能留在柴可夫斯基身邊。兩人之間有太多男人阻擋,而導演也不避諱談論柴可夫斯基的性傾向,安東尼娜必須穿越過許多男人,才能見得丈夫遺容,每一個「男性」都比她更加接近丈夫。
當柴可夫斯基的好友尼古拉將許多男人帶到安東尼娜面前時,她仔細地嗅聞每個男人、伸手撫摸,甚至揉捏他們的性器。比起情慾,這些行為更像是探索,理解男人的肉體與精神是如何吸引自己的丈夫;比起渴望,這些舉動更像是掌控,掌握了男人們的性器,仿若就緊握丈夫的人生與自己的婚姻。
即使兩人僅維持了六週的婚姻生活便分居,安東尼娜依舊渴求柴可夫斯基,甚至將自己與他人生下的孩子命名為彼得・彼得羅維奇,不只與其父同名,冠上的父姓也清晰地揭露了安東尼娜的心之所向。
片中有兩次家庭合照,一次為兩人留下了為數不多的其中一張合照,一次則是虛幻的情節,第一次柴可夫斯基將視線從攝影機移開,卻望向另一個鏡頭,仿若透過導演的眼睛望向百年後的觀眾,第二次兩人與三個孩子一同在紛飛白雪中合影,柴可夫斯基的眼神卻充滿悲傷。
最傳統的俄羅斯文化
透過安東尼娜的視角,透過柴可夫斯基的凝視,賽勒布倫尼科夫試圖破除俄國政府所創造的柴可夫斯基神話,他認為「柴可夫斯基的虛假形象、宣傳樣板在他死後就開始成形」,而他想挖掘的是一個偉人的內核,這才是使他持續活下去的方式。片中的柴可夫斯基為了婚姻生活與性向所苦,他無法擺脫安東尼娜,而安東尼娜則為無法不愛他而痛苦。
當時唯一的離婚方式是其中一方不忠,但安東尼娜自認沒有不忠,也不願指控柴可夫斯基,不僅是因為作為一個傳統俄羅斯女性她不能說出任何不利丈夫的言論,更因為一旦指控丈夫不忠,就等同於承認自己的愛情完全沒有獲得回應,婚姻的結束即是愛情的失敗,而這才是最使她苦痛的悲劇。
儘管片中的主人翁是如此非傳統的形象,但全片卻瀰漫著傳統的俄羅斯文化氛圍,東正教元素貫串全片,安東尼娜不斷向上帝祈求,不論在教堂前、家中的祈禱角,她都虔誠地祈求、不斷重複畫著十字,兩人由神見證的婚禮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寄託。
一次她遇上了一位袒胸妄語的女人,她驚恐地退後,一旁的修女卻告訴他這是「好徵兆」,盡顯東正教中的特殊現象——「聖愚」(Юродство)。這類人行為怪意、穿著凌亂、居無定所,又因極為虔誠,被認為有與上帝溝通、預知未來的能力,不少人將之視為東正教與薩滿教的結合,是俄國雙重信仰的展現,也是俄羅斯文化中極為不易理解的部分。賽勒布倫尼科夫在對抗官方神話的同時,將自己對俄羅斯文化的理解與關懷寄託在全片的時空背景之中。
《柴可夫斯基的妻子》是壓抑而停滯的,不論是安東尼娜的愛、柴可夫斯基面對世俗眼光的選擇,或是19世紀後半葉的俄羅斯。透過重回19世紀末,觀眾得以一窺帝國內部壓抑的政治與社會氛圍如何壓迫著每一個作為丈夫財產的女人,以及每一個只准被記得成就,不能擁有任何缺點與醜聞的「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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