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女人的私語與時代見證:《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持續對階級復仇

聯合新聞網 吳思恩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劇照。 圖/佳映娛樂提供

多數人認識安妮.艾諾(Annie Ernaux),應該都是在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她在專訪中曾經提到,獲獎是個意外,這讓她的小說銷量從全球四百萬本上升到五百萬。

去年我逐一閱讀其已有中文譯本的作品,驚訝地發現原來早就在2022年初,我已看過由她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情慾告白》。猶記得看完本片的惆悵感,隨著女人永無止境的等待與焦急尋找,我探入極為個人的私密歷史,而這樣濃烈、深沉的情感終會在事過境遷後被埋葬,我們看到的,都是人與情感曾經存在的殘影。

閱讀安妮.艾諾的作品,經常被她如此赤裸的自剖所震懾,我更想知道,文字之外的安妮.艾諾,會是什麼模樣?

從文字到電影旁白

2022年,安妮.艾諾與兒子共同創作了紀錄片《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Les années Super 8),本片入選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更入圍2023年凱薩獎與盧米埃獎最佳紀錄片。這些成績是因為人們對於窺探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隱私得到了滿足,抑或她如手術刀般的筆鋒這次劃向了陳年底片?

1972年,安妮的丈夫菲利浦買了一台超八毫米攝影機,並於往後九年拍下不少家庭影片。我們很難相信這竟是一部出品於2022年的新片,其畫面的顆粒感、斑斑刮痕與漏光,都將我們拉回那個安妮遁逃於生活,渴望埋首寫作,脫離性別分工框架的日子。

這部攝影機的出現突然地介入他們的生活,她與孩子們回家時經常會看到攝影機直直盯著自己,那是種親密的紀錄與見證,同時也是顯而易見的暴力。生活突然被剝離出部分時間,成為鏡頭下的各種展演,他們的房子、器物,甚至家人本身都成為客體,主宰的幾乎是菲利浦,安妮少有掌鏡的機會,也透露了家庭中某部分的權力關係。這與安妮過往所受的教育、擁抱的價值觀衝突著,如伏流般沖刷著夫妻關係,即使他們一家仍然共同出遊、參與聚會,但這幢家屋已然動搖。

最後畫面中的人影不再呈現家庭的親暱,個人與家庭生活最初映照著時代變遷,一家人出遊至摩洛哥、阿爾及利亞、西班牙,甚至看見左派浪潮如何席捲拉丁美洲,他們的雙眼見證了時代。這些錄像走到最後卻反過來從時代變遷中,看見個人如何被時代影響,注視著風景,已然比眼前的親密陌生人還要可愛,觀察世局變化,已然比眼前人更讓人傾心。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導演大衛.艾諾.布里歐(David Ernaux-Brio...

不斷批判與自省的階級叛逃者

安妮.艾諾於年輕時曾立下誓言:「我為報復我的階級寫作。」此後她的人生、書寫,甚至跨界創作的紀錄片,都不斷實踐著這一誓願。《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亦捕捉了階級的兩端——安妮的母親與丈夫,象徵著她從底層階級進入中產階級。

值得思考的是,如此私人的影像、家庭錄像其實並不罕見,尤其在人手一機的時代,我們幾乎隨時可以記錄生活周遭的人事物,但如何去詮釋、解釋、整理出一個可以延伸探討的脈絡,就不是人人都能夠做到,需要對於自身、社會都有足夠的認知以及思辨能力,才能既深入又抽離地看待這些影像。

若將時間拉回1970年代,並非每個家庭都足以負擔一台超八毫米攝影機的價格,因此光是攝製家庭錄像本身就存在著階級門檻,這部影片的出現,便印證著安妮的中產階級身分,裡頭的影像亦是。這些散落的底片記錄了昔日時光,家庭生活、異國旅行,須透過被攝者重新回憶這些時光、節選、剪輯,他們才得以成為一個具脈絡性的影片。

儘管日後安妮與菲利浦離婚,菲利浦帶走了攝影機,但將底片留給了她,她成了記憶的保存者,卻僅只是保存,直到今日她打開塵封的記憶,將她私密書寫的特色轉化為電影的旁白,亦是她多年後透過寫作、影像,置換這段關係的權力地位的一種證明。裡頭的影像見證了她被寫作慾望折磨的日夜,努力開啟文學生涯、秘密寫作的那些年沒有被拍攝下來,但已然存在、成為過往,並成為她得以結構化這些底片的養分。

安妮.艾諾批判這段關係,甚至批判自己,不論文字或影像,都在深刻釐清自己與社會的關係。在《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中,能清楚看見她的生命脈絡,若曾閱讀她的小說,或許更能深刻感受到她生命中的每個節點如何影響她往後的人生。片中曾提到她無法在母親面前掩飾夫妻失和,「母親」是她人生中的重要命題,與母親之間隱隱透露的不安、難堪,是對無法掌握自身家庭關係的羞恥感,也是對於兩個同樣身為人母、人妻,卻身處極端階級的不適感。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劇照。 圖/佳映娛樂提供

文字與影像互文

在《一個女人》中,安妮.艾諾描寫的亡母,在片中仍具生氣。她在書中細膩地刻下母親的容貌、用語、行為,和母女之間的互動,用一切能夠刻畫父母輩的詞句寫下他們、他們的時代,與他們所代表的階級。他們把孩子送進了眾人嚮往的階級,但當孩子真的進入了那樣的世界,卻又經常在孩子是屬於這個或那個階級中拉扯,希望他們屬於更上層的階級,卻又相信其原生家庭、階級帶來的影響不可撼動,是自卑,也是慌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一腳已然踏進另一個階級的兒女。

這些在書中所描寫的幽微情緒,都成了《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中的點點靈光。母親與孩子的關係不僅是安妮.艾諾與母親,本片也呈現了安妮.艾諾與孩子,但這一次,她與孩子處於同個階級,她帶著他們去遊歷,讓他們體驗自己三十多歲才能經歷的事物,她與孩子的階級落差基本上不存在,從本片是由其子所製作便能略知一二。

其最著名的作品《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敘述了年少墮胎的經歷,而本片則提及了1970年代女性主義崛起,為墮胎女性辯護的論述正撼動社會。她的生命必然被這些聲音稍稍撫慰,她在2000年出版這本作品,剖析其人生經歷的社會與心理因素。

從安妮艾諾的批判中找到自己

透過觀看安妮艾諾的小說和紀錄片,觀者在經歷疼痛之際,找到與自身共鳴之處,從最單純的「原來有人與我同樣受苦著」,而感到不再孤獨,更甚者,從她的自剖裡也找到自身今日模樣的解答,在尚未勇敢到能批判自己的時候,透過她的自我批判,明白自己身處各種身份、關係拉扯中的狀態,與自己、他人之間的芥蒂,也能從她的述說中得到解釋與慰藉。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這類作品經常會被認為過於私人,關於女性的個人生命歷程或家庭,經常被認為是不值得被討論、無益於國家社會的小事。然而,這部紀錄片(以及她的小說)都已經證明了,女性的靈肉和私語值得被書寫、探討,更能擴展為一個時代的見證。

《安妮艾諾 超八時光》劇照。 圖/佳映娛樂提供

吳思恩

政大外交系學士,政大俄羅斯研究所碩士,研究興趣為俄國電影政策,望持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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