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劇《重啟人生》的人生大哉問:我們可不可以不為下一刻而活?
近年來,隨著韓國電視劇逐漸獲得比日劇更高的關注,我們愈來愈習慣韓劇的創意與敘事方式。然而近期日劇悄悄有復興趨勢,不讓韓劇專美於前。
從去年風靡觀眾的現象級愛情劇《First Love初戀》、《silent》,今年初更出現黑馬劇《重啟人生》(ブラッシュアップライフ),讓過往對日劇較陌生的觀眾,也再度陷入日劇的獨特魅力中。
不落俗套的穿越劇
33歲的單身女性近藤麻美在家附近的市公所上班,擔任服務台窗口的她難免遇上奧客,即便工作上得忍受不少抱怨和脾氣,生活雖算不上多采多姿,卻也還過得去。她和父母與妹妹同住,下班後會與學生時期結交的閨蜜夏唧與美寶相約聚餐談天。每當三人聚在一塊,學生時代的記憶歷歷在目,壓力也就一掃而空。一天聚餐後,三人來到過去曾造訪的百貨公司,拍大頭貼、唱卡拉OK,重溫青春歲月,不料散場後,麻美為了撿拾自己不小心掉落的垃圾,就這樣被車撞死了。
看似是人物終點,其實才是戲劇開端。麻美進入死後的全白世界,被引路人告知因為生前積的陰德不夠,下輩子只能投胎成為瓜地馬拉東南部的大食蟻獸。幸好選項不只一種,如果不想投胎,也可以重啟第二輪人生,不過每個人能重啟的次數與陰德相關,且當事人不得而知。不甘變成食蟻獸的麻美,決定回到人世再活一遍,從嬰兒時期好好替自己積陰德。
這部劇便以這樣的有趣設定,講述麻美在一次次重新活過的人生中,檢視過往發生過的事,有些遺憾得以避免,但有些意外卻一再重複,並且引出戲劇的主要提問——「死後如果有重生的機會,你願意再重新活一次嗎?」
這種死亡後的穿越情節其實並不新鮮,特別在信奉轉世投胎概念的東亞更不令人陌生,但《重啟人生》卻還是能從看似玩不出新把戲的劇情中,尋覓一條新路。
看劇過程中,我一再思考究竟是什麼令人對此感興趣,它既沒有痛快的復仇或絕處逢生,也沒有過於煽情的撕心裂肺,取而代之的則是日常流淌的深情,包裝友情和人生哲理,喚起我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想回到過往扭轉錯誤的執念,加上處處皆伏筆的細膩劇情,誕生一部不落俗套的療癒喜劇。
《重啟人生》的劇本對白、安藤櫻與J-POP懷舊元素
本劇節奏不算明快,卻不讓人感到無趣,反倒藉由許多別具巧思的對話,鏡射現代人們的平凡煩惱與瑣碎思緒。那些想法並非多麼驚天動地,卻直指人心,極具洞察力,彷彿是你我皆曾有過的詰問,被透澈地觀察出來。如第一集對於「時間」的解釋便令人印象深刻:
「你們不覺得過了三十歲之後,時間過得超快嗎?」
「對,這個我有在書上看過,好像是因為一年的相對長度會變短。比方說,對三歲小孩來說,一年是人生的三分之一嘛;但對三十歲的人來說,一年不就只是人生的三十分之一嗎?隨著一年的相對長度像這樣越來越短,才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在舊路中開闢新局,仰賴的是令人咀嚼再三的劇本,本劇的最大功臣便是編劇——來自有「喜劇鬼才」之稱的「笨蛋節奏」(バカリズム)。出身搞笑藝人的他,橫跨編劇已將近十年,在《重啟人生》中總能掌握喜劇節奏,某些神來一筆的對白化幽默於無形,令人會心一笑,而非費力刻意地搞笑。
他2014年的作品《型男的時光之旅》(素敵な選TAXI)同以回到過去的劇情,用戲劇探討每個人一生中的不同決定,可見這類「時空穿越」題材或許是他的偏愛。
除編劇外,這類大女主戲份的劇,成敗也取決於女主角的演繹實力。許多在電影界風光的演員在小螢幕不見得同樣吃香,但這樣轉換不適應的現象,絲毫沒有出現在本劇主演安藤櫻身上。
她仿若有著千變萬化的氣質,詮釋不同角色不費吹灰之力。我們都還記得她在電影《小偷家族》中飾演的母親一角,那場審問戲長鏡頭下的哭戲幾乎是經典。這回《重啟人生》雖不若電影沉重,看似發揮變少,但多種職業的跳轉更考驗安藤櫻的表演說服力。輕鬆時能耍寶,嚴肅時又能進入狀態,深掘角色厚度,其中以一場出席葬禮的戲為代表,展現她極具感染力的表演魅力,在電影與戲劇間穿梭自如,叫人歎為觀止。
平成時代的日本影視文化在本劇也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喚起許多J-POP粉絲的懷舊回憶,例如巧妙化用1990至千禧年代經典日劇,也穿插中島美雪、平井堅、中島美嘉、恰克與飛鳥(CHAGE and ASKA)等歌手紅極一時的歌曲。每集片尾曲更充滿巧思,微妙呼應當集劇情發展或困境,好比講述婚外情時就用〈呼叫器不響〉(ポケベルが鳴らなくて)、探討友情時便運用〈你給我的東西〉(secret base~君がくれたもの~)等,細節遍布全劇,對日本影視熟悉的觀眾必定共鳴十足。
《重啟人生》與《黑暗榮耀》體現的日韓差異
《重啟人生》播出同時,另一齣韓國戲劇《黑暗榮耀》(더글로리)也正熱播。同樣想談「重生」,韓劇《黑暗榮耀》是復仇多年大業,日劇《重啟人生》則是仰賴做好事、積陰德,即便都以女性為敘事主體,但日本與韓國社會的不同,從這兩部同期上檔的戲劇便可見一斑。
其實不只《黑暗榮耀》,韓國的「復仇」心結幾乎體現於許多電視劇上,包含前陣子火紅的《財閥家的小兒子》、《模範計程車》、《夫婦的世界》、《梨泰院Class》、《黑道律師文森佐》,甚至更早的《妻子的誘惑》,看似不同體裁、背景相異,裡頭包裝的皆是復仇意念。原因可能回溯到韓國社會的「恨」(한)文化,背後脈絡牽涉至韓國殖民歷史、多舛的國族命運以及龐大的社會階級矛盾。
但在日劇《重啟人生》中,女主角為了投胎成人,一遍遍選擇重生再活一次,她做的是預防朋友母親外遇、阻止老師被誣陷等,選擇用善舉導正那些在「第一輪人生」中沒能避免的錯誤。對比韓國的復仇,日本式的重生更帶著輕柔筆觸,基調也相差甚遠。
不過兩者也具備共同點,它們都提供一個突破傳統的東亞女性形象——文同垠從被霸凌的血泊中昂然挺立,多年寒窗只為實現一手擘畫的復仇藍圖。麻美亦然,靠著自己的力量成為不同領域的佼佼者,最後為扭轉命運,即便度過五世超過百年的寂寞也甘之如飴。不是為了愛情,而是心甘情願為了好友,更在兜兜轉轉的人世旅程中,實現自我的可能性。
不為下一刻而活的哲學
《重啟人生》不單是異想天開的穿越劇,其傳達的人生哲學亦令人玩味。在麻美的五輪人生中,她當過公務員、藥劑師、電視劇製作人、醫學研究者與機師等等,然而在前四輪人生中,她之所以選擇重生,都是為了下輩子能作為人而活著,這種「為了之後而活」的心態在東亞社會尤其常見——做學生時為了考上大學而犧牲青春,出社會後為了存錢而埋首工作,彷彿所有片刻都是為了下一刻而活,最終把每個現在都賠光了,遙遠的未來依然從未來到。
因此,當麻美在第四輪死去後,明知自己積的陰德足以投胎成人,也知道這已是最後一輪的重啟額度,卻仍為了拯救好友們而再度重啟人生——只有在那最後一輩子,她不是為了什麼未來而活著,而是真正地活在當下。
緊扣人們的生活體驗,並且溫柔地告訴我們——其實,可以不為下一刻而活著。這是本劇在細水長流的溫暖中,給予觀眾的內斂觸動,也是《重啟人生》如此讓人著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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