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下的「4月4日」(下):空襲澎湖馬公,75年來的各種迷思

聯合新聞網 廖英雁
1945年4月4日,美軍第498轟炸中隊的6架B-25J空襲澎湖東吉島。此為脫離...

脫離馬公港上空的第500中隊機群,堪稱傷痕累累,210、266、356號機都被日軍防空砲火打得坑坑洞洞,也有4名機組成員中彈急需送醫,5架B-25J只得搖搖晃晃飛往菲律賓呂宋島,帶傷踏上歸程。而較早投彈的498中隊6架B-25J,則一路飛向22英哩外的東吉島,並在接近15點時飛臨東吉上空,發起另一次超低空掃射與投彈,這次突襲共計投擲12枚500磅炸彈、射擊2,100發12.7mm機槍彈;第498中隊的任務歸詢報告表示機群的飛行路徑為東南往西北,成功命中一座倉庫,強大的爆炸讓投彈母機也為之搖晃。

事實上,美軍B-25J在東吉島擊中的並非倉庫,而是日本海軍偵潛用的「特設防備衛所」。依據《馬公方面特別根據地隊戰鬥詳報》記載,15點20分,東吉防備衛所回報被2枚炸彈命中,造成容納人員的兵舍、裝有偵潛設施的水中聽音所半毀;至於燈臺則被4枚炸彈命中而全毀。

但就連日軍檔案也記載有誤,因為紀錄裡的「水中聽音所」並非水中聽音設施,而是4組磁氣探知機(即磁性探測儀),以潛艦船殼產生的海水磁場擾動來偵蒐潛艦。至於美軍B-25J機尾相機的影像則顯示,實際投彈路徑可能不是如報告所寫的往西北飛行,而是由東北西向西南西。隨著第498中隊的機群全數飛離東吉上空,澎湖群島終於在當天15點20分正式解除空襲警報。

也許不是最慘,但死神的呼吸最近

1945年4月4日午後美軍對澎湖馬公港的空襲,如果僅看規模,確實只是太平洋戰爭裡另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卻在倖存者心中投下難以言喻的陰影。

純就轟炸澎湖的紀錄排行而言,本日12架B-25J的空襲落彈量「僅」有11噸,對比3月14日「澎湖大空襲」60架B-24投彈200噸的數字,連其十分之一都不到,但12架轟炸機從只有100呎(30.4公尺)的超低空突然出現,以500磅炸彈轟炸港口市區、12.7mm機槍貼地掃射造成的震撼,已經近得可聽到死神的呼吸了。

當日出外洽公、半路遇襲的澎湖文人顏其碩,便對再次劫後餘生如此記錄:

……歸途突遭空襲,無法歸到廳舍。乃急跑至廳舍後面之低窪地,偶然與小西宗孝技手同時避難在一處。因受超低空之編隊盟機猛烈機鎗掃射而喪膽……余本緊急躲避在前記低窪地,但覺無掩蓋之溝萬分危險。乃伺機跑到附近用龍舌草所覆蓋之簡易防空壕,繼又拼命逃至寓所之試作場。但其恐怖辛苦程度實無法形容,及今思之猶有餘悸。

當時顏氏先躲在澎湖廳舍後方的露天窪地,再於B-25J掃射空檔逃到附近的防空壕,之後又死命往市郊狂奔,逃回寄居的農場。為何要冒險在槍口熾焰下逃命?因為從B-25J機尾相機拍攝的各禎照片、第498與500轟炸中隊的任務歸詢報告,都可知道市區同樣遭到掃射與投彈,自是逃得愈遠愈好。顏氏日記恰巧從「受害」平民的角度,交相印證了美軍報告裡的「戰果」:

軍用船二、三隻沉破,陸軍病院、聯隊本部、街役場新廳舍等大破或倒壞。總務課長官舍亦受直擊彈而全毀。惟因病請假在家療養約一星期之小田課長,本日已病癒上班而得免於難,可謂僥倖之至。

美軍第498轟炸中隊任務歸詢報告裡的攻擊示意圖,圖上標註第498中隊先擊中第二近...

B-25J機鼻8挺12.7mm重機槍同時開火的硝煙、彈雨,已經夠嚇人,而以能在500公尺外擊穿19mm鋼板的機槍彈對人員射擊,當者想必血肉橫飛。波佐義明回憶錄中「恐怖感籠罩住了全身,心臟的跳動好像快被嚇得停止」的記述,以及顏氏日記裡滿滿的「覺悟、難以倖免、恐怖、餘悸」等文字,又怎能表達死裡逃生的悲欣於萬一?

關於守軍戰損的記錄,可見於《馬公方面特別根據地隊戰鬥詳報》:日軍戰死5人、失蹤14人、負傷5人;馬公港棧橋一座重損、第二近油丸中彈沉沒、寶嶺丸大火重損(事後也沉沒),而東吉防備衛所的水中聽音所、兵舍則中彈半壞。各地防空砲臺消耗16發80mm高射砲彈、557發25mm高射炮彈,宣稱擊墜B-25兩機、擊破B-25兩機,但其實僅擊落美軍第500中隊第023號機,其餘數機則遭擊傷。由此可知戰史中常見的「雙方各自誇大戰果」,起因未必都是蓄意欺瞞,也有部分受限於觀察確認困難、重複計算,而使統計數字與實情有所出入。

穿越訛誤迷霧,直探歷史實情

1945年4月4日美軍空襲馬公港,留下了相對豐富的照片、文字等資料,而成為澎湖當地後世探索「美軍轟炸澎湖」,最容易接觸的一段空襲歷史,但訛誤的比例也最高。最常見的問題為機種辨識:田野訪談時,年邁的報導人經常把來襲戰機與二戰其他機型混淆,尤其是以廣為人知的「B-29」之名通稱。也有民間記憶將B-25與戰後才問世的B-52同溫層堡壘轟炸機混淆,形成有趣的插曲。

另外一個難題則是:今人報導時,照片情境常與指涉日期張冠李戴,例如此次空襲B-25J超低空飛臨馬公的照片,常遭誤解為1944年10月臺灣沖航空戰期間的空襲情景,或在歷史照片不足時,不得不用作1945年3月14日「澎湖大空襲」事件的「示意圖」。但在網路時代,所有訊息破碎化、去脈絡化,讀者缺乏耐心閱讀,反而更易誤解,再透過隨手分享讓「部分事實」快速散播,常使閱聽大眾未蒙資訊方便之利,已先受其害了。

一些「想當然爾」的推論,歷年來也沒少過。比如今日坊間流通的美軍空襲臺澎照片,只要能清楚辨認地貌街景者,多為超低空突襲時所拍攝,而非10,000呎以上空域所攝的照片。此次空襲也如是。

當時B-25J實際飛行高度,在第五航空隊的統計報告裡僅達100呎(30.48米),已是最低任務高度(即「樹梢高度」)了,但迄今對1945年4月4日空襲照片的報導,仍偶有「從『高空』角度拍攝」的字句,只要細想其中矛盾即可豁然開朗。

又有論者僅憑此次空襲紀錄,便樂觀的推定「美軍千里迢迢來轟炸一定會選擇軍事目標,不會故意攻擊民眾」,卻忽略海運交通線也是美機打擊重點之一,戰爭末期澎湖漁民的機帆船、官方的郵務船舶也會被美機掃射。

不是官方不重視,是社會長期缺乏基礎

上述種種迷思,未必就能證明「以前的歷史,過去政府都不重視」,反而暴露過去數十年來,臺灣社會大眾普遍對於軍事領域、戰役戰史考據有多麼陌生。史研、軍研兩領域,或因長年缺乏交會,未能跨領域考證,使錯誤持續存在。澎湖當地也不例外。即使官方予以重視,多年前即耗資治史,也未必就能杜絕瑕疵,甚至有時適得其反。

例如:顏其碩(1969)著作《陋巷雜草》裡另有撰文一篇〈空襲概況〉,提及「四月四日午後二時過,盟機P51十二架編隊,低空飛行突襲馬公,陸軍病院、聯隊本部、街役場新建物、澎湖廳總務課長官舍等均被炸壞。海軍御用船亦兩三隻被擊沉」,記錄涵括時、地、物、美機兵力、市區損害,堪稱客觀詳實,僅於來襲機種可能由於不諳機種識別,誤將B-25J中轟炸機記為P-51戰鬥機。但二十餘年後,澎湖縣政府出版的《澎湖縣志・卷十五・雜志》(1991),仍誤謄為:

盟機(美機)「B51型轟炸機」十二架低飛空襲馬公,炸毀衛戍病院聯隊本部、馬公街役場及『卸』用船三艘。註解:顏其碩,前引文。

寥寥五十餘字,出現兩處錯漏、一處頓號缺失,易使讀者誤以為「衛戍病院聯隊本部」為同一棟建築(實為病院在一處,重砲兵聯隊本部營區在另一處),且「衛戍病院」於1936年後便已改稱為「陸軍病院」,如此改動似乎徒增困擾。

《澎湖縣志˙卷十五˙雜志》(1991)大事記,將顏其碩著作中的紀錄抄寫錯誤,以三...

訛誤猶如頑疾,此處方癒、別處又生。2009年澎湖縣文化局出版《歲月˙印記—澎湖空襲憶往1944-1945》照片展紀念手冊,這起空襲的記載變成了「04月04日:美軍B25轟炸機低飛空襲馬公,炸毀衛戍病院聯隊本部建築物右側(今國軍英雄館),馬公街役場及馬公港御用船3艘,並攻擊東吉島日軍防空監視哨。」機型雖然對了(暫不討論此處未標連字號的格式疏漏),也提及東吉島遭到轟炸,卻刪略重要的出擊架次,而馬公港御用船被害詳情不明,且「衛戍病院聯隊本部」斷句瑕疵依然未修。

此外,《歲月˙印記》照片圖說將東吉島西側氣象站現址、疑似特設見張所(防空監視哨)的建築,想當然爾的解釋成「氣象測候所」,卻忽略東吉氣象站遲至1962年方才設站,但前揭文字已於2015年受地方媒體引述,不幸成為「部分錯誤」的訊息。

澎湖縣文化局《歲月˙印記—澎湖空襲憶往1944-1945》手冊p.26、p.27...

遺憾的是,訛誤彷彿難以根除。時隔一年,澎湖縣文化局專案出版《2010澎湖縣文化資產手冊》,立意良好,且書中資訊多半詳實清晰,但同一起美軍空襲的紀錄仍有疏漏,將好不容易修正的機種重新誤植為B24,還出現了疑為機器翻譯的段落:

4月4日美軍B24轟炸機12架再度空襲馬公和東吉島日軍監視站,據美軍二次大戰空戰日誌記載:「4/4/45 FEAF(遠東空軍)B-24’S炸彈Toyohara A/F,Mako(馬公港)和Tokichito I(東吉島),20年代擊中了Shiachiku工廠和路軌圍場」。

《2010澎湖縣文化資產手冊》第130頁,對於1945/4/4美機空襲的「奇特」...

前文引述自1973年的“The Army Air Forces in World War II: Combat Chronology”一書第618頁,原文為“FEAF: B-24's bomb Toyohara A/F, Mako harbor, and Tokichito I. A–20's hit Shinchiku factories and rail yards.”,原書記載有誤,致使引用時也錯誤摘錄,原屬無心之過,詎料《2010澎湖縣文化資產手冊》連臺灣本島空襲紀錄也照抄,「Toyohara a/f」是臺中州的豐原飛行場,「20年代擊中了Shiachiku工廠和路軌圍場」是斷句錯誤,把原文“I. A-20”誤謄為“1920”,然而原意實為「A-20攻擊機空襲新竹工廠和鐵路車廠」。最後,新竹州新竹廳的日語音譯Shinchiku,則在此被抄成了Shiachiku。

類似的情形,在爬梳官方文獻過程裡屢見不鮮。即使在民間,也常有研究者辛苦訪談耆老後,對於報導人記憶中的訛誤無法考證,只能暫時照單全收;或有論述者深陷於斷簡殘篇、傳說巷議框架裡,導致人云亦云的情形。於是,媒體報導相關議題時常「撿到籃裡都是菜」以訛傳訛,或公眾人物一面標榜「歷史不能忘記」、一面拼湊情節,發表「美國空軍B-24夜間超低空編隊投擲魚雷,炸毀馬公港」等等不符史實的奇談,也跟著見怪不怪了。

隨著時光奔逝,當初經歷苦難的耆老轉眼凋零泰半。縱使此時嚴詞批評前述「官修」史料便宜行事、想當然爾、疏於審核、一再錯漏,但「死後原知萬事空」,所有逝者都已無法復生矣。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此刻與其列舉「戰犯」,倒不如靜心思考:多年來的荒謬,是否因為社會長年來缺乏戰役戰史研究基礎,才形成了根本的問題?即使一時重新吹起重視文史的風潮,也不代表過去的問題能迎刃而解:若號召者持續眼高手低、史研軍研依然缺乏聯繫、研究者仍然有心無力,則像這樣的案例,永遠不會有最後一個。

回首前路,迷塵滾滾。所有的迷思謬誤,皆非「修史很辛苦,多鼓勵少批評」的溫情話術可彌補,或是「認真輸一半、不爽不要看」的自嘲可解決。畢竟,等耆老一一謝世之後,它們可能就是掌握歷史話語權的「知識來源」了。

昔日空襲距今(2020)已逾75年,澎湖當地人如果再不急起直追,彌補治史的荒疏,則人生又有幾個75年可等待、能虛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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