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瑋辰/《街頭》:走上街頭的我們,成為了怎樣的大人?

聯合新聞網 Giloo紀實影音
《街頭》劇照。 圖/Giloo紀實影音

這是一部關於318運動的電影,但與其說是一部紀錄318運動的電影,倒不如說是一部紀錄幾位318運動參與者的電影。導演主要的目光,不是放在318運動整體過程的紀錄和呈現,反而圍繞在幾位年輕的運動參與者——張勝涵、張之豪與他們的夥伴——的紀錄上面。

街頭》透過回顧他們參與2008年的野草莓學運等運動,一直紀錄到2016年的總統大選,導演把張勝涵、張之豪等人參與這些活動的身影串連起來,可以說是他們的街頭成長日記。看完這部影片我的感想是,沒有人比導演自己的字句,能把本片介紹得更好了:

這是關於離開廣場,走上街頭的年輕社運者們,在「成為大人」的模糊邊界上,通過失敗、選擇、確認自我樣貌的故事。

青春的成功或失敗?

影片一開頭選在佔領立法院第三夜開始,張勝涵帶著一群場外的學生,翻牆去替換議場內疲勞需要休息的學生。

但導演很快拉回張勝涵、陳為廷等人一起參與2008年野草莓學運、2012年嗆馬踹共大遊行、反媒體壟斷運動、2013年華光社區反迫遷運動、反服貿行動的身影,讓我們感受他們之間的革命情誼。可能是社團朋友的召喚、可能是學長姐的帶領、可能是被朋友拉來,就這樣一場一場走過來了。其中導演放進了張之豪講的一句話,相當值得玩味:

既然是知道一定會輸的,大家要怎麼去自我說服,自己是為什麼而戰?

這句話並不是在講318運動,但放在這部影片裡卻相當令人省思。一群年輕的運動參與者,透過運動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但運動有成功、有失敗;有一時的成功、也有一時的失敗;從某個角度來看是成功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可能是失敗的。

那麼,這個過程為的是什麼?一定要到理念取得一定程度的認同,或者留下一個具體的結果,才算成功嗎?還是有更重要的東西?

《街頭》劇照。 圖/Giloo紀實影音

路線的分歧

影片很快地來到佔領立法院第四天,張勝涵、張之豪和一些朋友,在台大社科院成立一個基地,討論下一步的策略。但很快就可以在他們的討論中看出想法上的分歧,而且影片也花了很大的篇幅,去呈現這些分歧。

影片中主要的分歧,存在場內的人跟場外的人之間:場外聚集在社科院的學生一直想要擴大行動,但被議場內的人否決;而聚集在社科院自稱「衝組」或「暴民」的人,也認為議場外的群眾是「順民」,沒有辦法幫助運動往前推進。

另外,社科院的主要參與者之間對於接下來要採取怎樣的行動,彼此也有許多辯論;而且他們除了代表「衝組」跟議場內的人協調外,當擴大行動方案一直沒有進展時,也要按耐住「衝組」的情緒,把他們留下幫忙。

珍貴的友情

然而,分歧的表象下,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對彼此的重視和信任。第四夜會議後張勝涵的一段話相當傳神:

「我們之所以戰鬥,大家一起敢衝,是因為我們過去共同建立的情誼在支撐著我們。我們這幾年熟悉下來,彼此也有討厭的地方點,也有喜歡的地方點,然後更多時候只好接受我們就是接下來十幾二十年必須一起戰鬥的夥伴的這一點,所以我們就是可以坐下來這樣拚命談」,彷彿一種命運的羈絆,濃得化不開。

在這部影片裡面,我們可以看到林飛帆、陳為廷拖著整身的疲憊,依然徹夜跟社科院的學生開會尋求共識;可以看到吳沛億與謝昇佑,即使在討論運動策略的過程中發生爭執,依然相信彼此,努力想要避免這場運動「野草莓化」;可以看到即使認為他們「失敗」,張勝涵、黃守達依然討論著如何把大家凝聚起來;可以看到運動即將結束之時,陳為廷最大的煩惱:「比較麻煩的是之後,法律以外的問題,行政院的那個大家關係怎麼處理,然後跟其他學運社團什麼的,大家都很不爽啊」。

我覺得這部影片相當令人欣賞的地方,就是張勝涵和張之豪兩人的呈現上。當我們跟著他們的腳步穿梭在不同場景,就算我們不認同他們的想法或判斷,也沒有辦法否認他們的真誠。套句張勝涵和張之豪自己的話:

我想了一下,我們的用處到底是什麼,仔細想過之後就發現,其實我們沒什麼用耶,就除了一幫兄弟,我們什麼都沒有。

——張勝涵

我們其實靠的就是簡單、夠狠、義氣、兄弟多。

——張之豪

《街頭》劇照。 圖/Giloo紀實影音

世代的焦慮

本片最大的衝突點,就是第六夜佔領行政院的行動。但在這個行動前,除了呈現前兩個晚上的討論和前面所說的意見分歧,導演也花了一點時間,從張之豪的紀錄,去呈現運動之外的另一面。

在2013年《想想論壇》選輯的新書分享會上,張之豪坐在蔡英文、丁允恭的旁邊簽書,被很多的相機拍攝,是一個能夠被人看見的場合。但那時的張之豪說:「我的文章大概三篇,總共有三篇收錄的人,兩、三個人而已,但書腰上有18個人,作者名字有登上去,沒有我的。我覺得沒有辦法了,走哪裡都不通,生命、生涯、工作,都非常痛苦,衝不出去、爬不上去、衝不破。」意外地讓人感覺到一股世代的無力感。

後來鏡頭拉到張之豪在漢藥店做茶包的工作,張之豪說:「我開始對做學術這件事情產生了懷疑,剛好想到是不是可以做這種茶包來做看看。我希望可以不用靠別人,過去一年來一直去工作的結果,我就感覺世代是現在最嚴重的事情。他們就是活在另外一個世代、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但是他們仍然掌權,而且還不願意放,而且還不肯退休,這就是很討厭的事情啊!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很努力啊!結果呢?以我這樣的人我應該適合去做什麼?」

不斷的嘗試,也看不到出路,尋找一個破口,彷彿是一種必然。

《街頭》劇照。 圖/Giloo紀實影音

擴大行動「失敗」,偶然還是必然?

因此當攻占行政院的行動,在鏡頭前整個鋪張開來的時候:「衝啊衝啊!」「廣場坐下」「我們是被包夾,我們要嘛坐下來、要嘛進去,這裡不是看戲的地方!」「這裡不是民主教室,我們就是要進去!」「(黃守達)這裡是衝組,他們衝組我們HOLD不住。我們HOLD我們HOLD得住的就好。」

「(魏揚用麥克風帶廣場的人一起喊)裡面已經占滿警察,如果再往裡面衝,出了人命,誰敢負責!」「二樓需要人,請上來,二樓需要200人支援!」「二樓沒有那麼多可以給你們堵門,警察已經在門口了。」「他們沒有理由用2,000名警力,驅散我們兩萬、三萬的民眾。各位請集中,各位不要再站在外圍觀望了,請進到行政院裡面。」

「(張勝涵跟魏揚通電話)北平東路後面的鎮暴警察太兇了,我們現在要全部撤出來。」「我沒有看過這麼荒謬的調度⋯⋯」「而且我們走是走了,但現場那些阿伯呢?」「好了,離開了,我們打贏了⋯⋯」各種衝突的拉扯,在黑夜裡面爆發了開來。

如果在群眾的焦慮下必須要擴大行動,但擴大行動又注定無法達成訴求,那這些運動參與者當時的決定和「失敗」的結果,究竟是一種偶然,還是一種必然?是運動參與者的選擇,還是命運的安排?

攝於2014年3月31日。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青春的成年禮

影片的開頭和結尾,巧妙地用張勝涵當兵前去理髮店剃髮的場景串了起來,彷彿隱喻這群年輕的運動參與者在經過這場運動的洗禮後,準備要長大成人了。

在佔領行政院的行動結束後,張勝涵在社科院門口的自白,可以說是這個影片的一個完美的註腳:「昨天太可怕了,覺得自己惹出很大的事情」「有一個事情是我能力完全做得到,但是我沒有那樣做,就是那個時候我沒有站在魏揚旁邊,而且我還逼黃守達跟我一起出來。」

「如果說我背叛群眾,我覺得不能這樣講。你如果說我背叛自己可能還好一點,背叛那個曾經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把這個事情做好的自己,每次的成長都我以為自己是這樣(比較高)的人,但發現自己是這樣(比較低)的人,大概就是這樣的過程,然後接下來就是想辦法痛恨自己是這樣的人,接受自己是這樣的人,然後把這樣的人(比較低)活得比這樣的人(比較高)還要這樣的人(更高)吧」。

當張之豪、吳沛億、陳廷豪在3月30日反服貿遊行的街頭,說著:「(張之豪)打開電視看到50萬人,看到滿街都是穿黑的衣服的人走來走去。(吳沛億)有種超現實感。(張之豪)共感度是零。(吳沛億)完全耶!」「(張之豪)我們最擅長的是開鎖的,我們不是擅長跟著大家一起走進那麼門的人。」

或者張勝涵在4月10日退場晚會的後台,說著:「我只是更感覺就是,大家為什麼敢這麼開心呢,我們明明就輸了啊!輸了就是輸了啊!」然後在路旁民眾歡喜拍照的背景下,默默一個人沿著濟南路離開。他們該如何定義這場運動?又該如何定義參與這場運動的自己?

《街頭》劇照。 圖/Giloo紀實影音

七年後的現在

讓我不禁好奇地想問:他們這群年輕的運動參與者,因為這場運動而感覺自己更有力量了,還是更沒有力量了?他們因為這場運動而更相信夥伴了,還是更不相信夥伴了?在318運動七年後的現在,他們有的選上地方議員、有的進入總統府,那他們對現在國內政治情勢、民主法治的發展,仍然覺得充滿著不安全感,還是覺得有更符合自己的理想了?

回首當初,這樣的運動結果,是一個禮物,還是一個傷害?

如果你也曾經在年輕的時候,為了你的理想,跟一群朋友一起奮鬥,做出了一些選擇,也經歷了一些失敗,那請謹慎服用本片。你可能會被帶到一些回憶、一些青春、一些無力的漩渦裡面。接下來,就看你怎麼往前走了。

同樣是描寫青春年少的影像,我想到《藍色大門》裡面的一句經典台詞:「但是總是會留下一些什麼吧,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這部影片給了我們很多微觀的碎片,帶著我們去感受這群年輕的運動參與者,在這場運動中經歷的衝突。

至於他們究竟變成了怎麼樣的大人?可能就不是這部影片可以回答的。我反而覺得這部影片給我的反思是:作為觀影者的我們,又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

原文授權轉載自「Giloo紀實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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