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儀/漫遊亡者臨行之地:《池子》與《逝言書》的白色恐怖聲景
《池子》
演出:曾伯豪時間:2020/11/28 16:00
地點:台灣大學水源校區人類學系集合《逝言書》
演出:黃思農
時間:2020/12/06 16:45
地點:公館水岸廣場Pipe Live Music集合
作為由國家人權博物館主辦、鴻鴻策展的第一屆「人權藝術生活節」演出節目之一,再拒劇團以兩檔「漫遊者劇場」以及《寂靜的迴響》音樂會參與其中,依憑著前身為國防醫學院(1949-1999)而現為台大水源校區的場域,放大視野至公館水源地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時期的角色,並與歷史學者林傳凱共同工作,從白色恐怖檔案中遺留的書信(陳情與求饒信、往返家書、遺書)出發,試圖將無聲的檔案轉譯為歌曲,並在第一批政治犯遭槍決的霜降之時,將故事帶回水源地現場。1
2016年,黃思農與再拒劇團開始創作「漫遊者劇場」:一個由觀眾獨自遊走於城市的各處聆聽聲檔的無演員劇場計畫。「演出藉由虛構聲檔及敘事,將觀眾行走中所見的實存地景『幽靈化』與『疏離化』,進而改變觀者習以為常的城市感知。」2而在今年人權藝術生活節中,有別於前作幾檔漫遊者劇場的操作,無論是曾伯豪創作的《池子》或黃思農的《逝言書》,都由主創者作為引路人,對應選定地景,各限定地串連出不同的漫遊氛圍。3
無法召喚的現場:《池子》
曾伯豪的《池子》回到前身為國防醫學院的台大水源校區,在過程中以馬興生與難友在牢房中的對話,說書式地呈現外省學生來台處境、受難者審判遭遇、獄中生活與探視,以及其內心的提問和辯證。
在聲音敘事之外,創作者曾伯豪同時也試圖重構過往國防醫學院的場景——第一個段落中,我們在二樓的教室停留許久,耳中聽著主角與牢友的獄中對談,邊看著曾伯豪在現在的水源校區圖上,疊加描繪國防醫學院的舊校舍,以及在白色恐怖時期,浸泡過無數具政治犯屍體的福馬林池位置。
然即使同步觀看了這麼久,當步出校舍建築,便已迷失方向,哪一棟建築在哪裡都忘記了。因為沒有經驗對照,空間便無法建構。
或許為重構失去的空間,曾伯豪又給予了第二層行為展演式的再現:離開時他拿出了當時解剖學的課本,剪出了一個人形,再帶領我們繼續往外。而在下樓過程中,我們經過一個吃著麵包、沾煉乳的女子。等到了外面的草皮,則被邀請坐下,一同吃麵包、沾煉乳——也順著敘事發現那是其中一個政治犯的愛好,當其家人(女子為其妹)探監時,偶會送上當時奢侈的煉乳給他。
從封閉的空間到廣闊的草地,我們彷彿跟政治犯經歷了一場不可能的放風,實現微小願望的同時也擴展了心靈的自由。然在這慰藉之中,受難者卻仍處在無法控制的不確定性裡:在政府能任意詮釋《懲治叛亂條例》的情況,沒有人拿得準自己的刑責到底有多重、是否已經被認為「著手實行」顛覆政府會被判處唯一死刑二條一?4
最終組織讀書會的老霍被判處死刑,槍決執行在鄰近的水源地,而無人認領的屍體則浸泡回母校的福馬林池,最後甚至上了同學們的解剖台。在老霍的生命更迭間,我們經過樹下,聽到了「錶」的單純願景、看到老照片,其實學生只是在尋求一個更好的未來,難道錯了嗎?曾伯豪從廢棄的船上取出高粱酒,以口就酒水,噴灑在一開始的紙人上。紙人染紅,落入旁邊的水池中。是誰含血噴人,將人「染紅」?而又曾有多少個這樣的人形落入福馬林池子中?
最後一個行動,曾伯豪卸下背包,再掏出那本解剖學書,翻到「心臟」那頁邀請我們傳閱(也暗示只要看那頁)。現實中馬興生被判感化三年,活了下來,那這心臟是指什麼呢?是在槍擊下停滯的器官?是被政權碾壓的信念?還是知識份子的良心?一如觀看過程中曾伯豪模糊的角色,雖然從介紹知道其為想要召喚亡靈的說書人,5然而並行著已不存在的空間,現實與遊走實有很大的徒勞。
心智再構造的地景:《逝言書》
對比於《池子》的企圖重現與追訴,黃思農的《逝言書》則承認了地景的不可得,而以平行的景觀對應且立體聲景。
這或也跟《逝言書》首演於柏林的「漫遊者藝術節」有關:一開始即已知將在他方發生,聲景的編排也必須有超脫的想像。因此《逝言書》雖以遺書為主要文本,但更強調城市地景與書寫者的心靈圖像的相互詰問與交織進程。6
而當今年回到過往的水源地發生,更再從場域扣合與擴大,增添五○年代不同政治犯的書信、口述、審訊筆錄、遺書等歷史檔案文件,並以黃溫恭孫女張旑容發現祖父遺書的口述為起始,鋪排出五個由受難者與家屬以生命交託的章節。
第一個章節「刑場」,眾人由從公館水岸廣場Pipe Live Music途經水源校區,再往自來水園區。耳機裡述說著政治犯死前看到的風景,但行進的空間卻十分現代,於我們只能專注並揣想,卻又因為一些情境的相似而被撞擊。
不少聲音與現場在設計下形成巧合,讓聲景準確構成,像是我們踩上階梯的步伐如同亡者臨行迴響的腳步;又或是第三章節「審問」,現實中接續穿過的旋轉門碰撞聲,一如敘事中受難者拖行的腳鐐與行刑的槍響。黃思農實未實際收錄這樣的聲響,卻藉由敘事情境建構想像而產生了體感的現場。
一路上我們只能跟著創作者前進、前往未知之地,如同當時的受難者,不知未來。行進的空間忽而寬廣、忽而狹小,可能是隧道、可能是小巷,也可能是山徑與泥地。不過不管去哪,耳邊的人都在述說,可能是夫妻間的想念、可能是獄中死難者最後的囑託。
跟著第二章節「獄中家書」,我們甚至在昏黑的傍晚走上了小觀音山的步道,在此我們只能列隊前行,就著有限的光線,每一步都要審慎檢視。如同政治犯堅守情報不讓罪從嘴裡長出、或為了保存藏匿遺書,那是多少個日夜的小心翼翼,我們摸黑忐忑的山行並行了他們的戰戰兢兢,於是兩個相隔久遠的時空也就此疊合。
在地景與心景的交集,在第三個章節「審問」進到觀音山的百年蓄水池擴展到最大:當我們跟著李媽兜與愛人陳淑端的逃亡與被捕,潛入了特務誘捕與人心的惡意地底。百年蓄水池完全是體感異化的空間,人造的水泥鋪設、剛硬的線條延切深入地底,廣大卻又逼仄。
一群人因著走道窄度列隊前往光線昏黃的地底,更是形成囚徒的恍惚,當成排面壁坐下,聽著陳淑端求活的訊問內容,交織著李媽兜的認罪與交代——是為了保全未涉入的、可能有其孩子的愛人。即使走出地表,卻更是沈重。外面的天色已是漆黑,而特務的惡意更隨著槍響碎裂著有情志士的心。
在殘忍的死亡後我們降落在寶藏巖,而山城廣場剛巧在市集的歡騰,我們這群面色凝重的人被光鮮亮麗的現代文青簇擁,實有種荒謬的趣味——那一個個為社會與理想倒下的熱血身軀,好像成就了現在的歡樂盛事、卻又同時被資本的泡泡淹沒,到底誰還會記得?
第四章「離場」、第五章「遺書」,交織著郭慶與黃溫恭無法送達的遺書,其對家人炙熱真摯的情感,與對社會的期盼的話語。走過流水,再進到橋下的草地,一個小時的迷途之後,望著車水馬龍,卻好像回到第一章節的最後展望:我們上到永福橋,在進入新北市之前停下,俯瞰著可能的水源地,卻不知道刑場可能在何處?卻好像因為這些未知,更想要去探究與抵達。
再拒劇團此次的「漫遊者劇場」,雖然因為有直接帶領,較異於原本法文語境「漫遊者」無所事事的景觀性,然而相對於其他遊走式劇場,「聲景」仍是再拒劇團「漫遊者劇場」的主體,並由此對應歷史擴展意識與文本的縱深。
據文字以及其聲音/聲響/聲紋堆疊景觀處理歷史,重構史料也召喚情感,對應行進中時已無法直接辨認的歷史空間,確實形成了獨特的時空距離與心靈景觀,也提供了不同的角度去觀看歷史與城市空間的關係。面對台灣各鄉鎮藏的白色恐怖遺跡,期待已有的漫遊者劇場能繼續播放,繼續有意識地擴展漫遊的景深,進行悼亡與開展,讓記憶與遺忘繼續鬥爭下去。
(原文授權轉載自「表演藝術評論台」,原標題為〈漫遊亡者的(劇)場:在與不在的(聲)景《池子》、《逝言書》〉。)
- 文:黃馨儀,德國羅斯托克音樂與戲劇學院,戲劇教育碩士。現為應用劇場工作者與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2015年回台後,持續以戲劇作為媒介,接觸群眾,探討自身與周邊議題。在表演與工作坊帶領的實踐之外,期許自己藉由評論有更多的照見,尋找政治性與美學性兼具的劇場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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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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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跟著劇場開始漫遊:回溯地方漫遊的內外路徑
- 你不能拒絕,除非選擇離場——《消失台北》中的不在場抗爭
- 參考「再拒劇團」臉書頁面:「『寂靜的迴響』為再拒劇團與學者林傳凱在公館水源地,發起的一系列研究型創作,演出包含一場音樂會,與兩場參與者隨藝術家步行聆聽聲檔的『漫遊者劇場』。......在這些檔案中,最吸引我們的可以說是『死前的話』。這裡指的『死前的話』,特別指每一個政治犯移送到判決機關時,歷經起訴、判決、等候執行的過程中,留下的豐沛文字。這些文字大致上可分成三種型式——陳情與求饒信、往返家書、遺書。而在這樣的場景中,當面對『死亡』來至眼前時,由不同的生命軌跡終歸刑場的政治犯,也留下了各種關於愛、恨、堅持、崩潰......等令人動魄的文字。是以,我們以『寂靜的迴響』作為本次的計畫,藉由聲音的創作,將過去無法述說的文字和聲音,將這些『無聲的檔案』轉譯成歌曲與聲音創作。」
- 引自2020人權藝術生活節,「漫遊者劇場」演出介紹。
- 再拒劇團漫遊者劇場前作:於西門町的《日常練習:消失的動作》(2016)、於萬華的《其境/他方》(2017),皆無明顯引路人,而藉由給予觀眾少量線索,讓其自行漫遊與尋找,參與者亦於此成為城市空間的一個景觀。
- 如同其中的一個人物霍振江,當時在國防醫學會籌組讀書會「錶」,被捕後初判刑十年,後被改判死刑。參考〈如果河流會說話——臺北水源地歷史的三枚拼圖〉,《台大意識報》,2014/6/12。而黃思農《逝言書》中的五○年代政治犯黃溫恭,也是被蔣中正另改判死刑的一人。
- 參考註2。
- 參考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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