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ayo/《碳變》作者筆下的「黑寡婦」:娜塔莎的自我追尋之旅
受疫情影響而延後了一年多的漫威宇宙最新電影《黑寡婦》,這個月(7月)終於正式上映,就筆者已知情報,本片有大量要素改編自理查摩根(Richard K. Morgan,小說《碳變》系列的作者)於2005-2006年所寫的兩部黑寡婦漫畫,本文要介紹的便是其中的《黑寡婦:返鄉》(Black Widow: Homecoming,副標題為合訂本時加上)。本作內頁由傳奇漫畫家比爾.西恩凱維奇(Bill Sienkiewicz)主筆,雖然故事情節和角色與電影並不完全相同,但還是請還未看電影的人斟酌要不要繼續閱讀下文。
當年,理查摩根受漫威漫畫公司之邀,為娜塔莎・羅曼諾娃寫了兩部劇情相接的短期連載,原本有計畫寫第三部,所以故事停在第二部結尾時,仍有不少劇情線沒做結,然而因為種種原因,理查摩根最終無緣繼續寫下去。即使如此,這兩部連載的品質之高,仍令其成為黑寡婦迷不能不看的傑作,特別是《返鄉》中對娜塔莎的過去和「紅房」(Red Room)的設定,更是成為黑寡婦這個角色最重要的起源故事,以及日後新劇情發展的基石。
踏上返鄉之路
在《返鄉》的開頭,娜塔莎本來已經退休,在亞利桑那州過著平靜的日子,還加入了附近的攀岩俱樂部;然而有一天,一名來路不明的殺手結束了她悠閒的退休生活,為了搞清楚到底是誰想要她的命,娜塔莎聯絡了一名舊友——被尼克福瑞解雇的前神盾探員菲爾・德克斯特(Phil Dexter)——兩人一起踏上了追查黑幕的旅程。
在菲爾的協助下,娜塔莎得知,有另一名向美國投誠的前KGB女特務史黛西・曼德森(Stacy Matheson),最近在阿拉巴馬州被暗殺了。史黛西這幾年來是一名主張女性應當擁有身體自主權和選擇權(Pro-choice)的運動者,她在一場與生命權(Pro-Life)支持者的衝突混亂中被殺害,更諷刺的是,之後娜塔莎和菲爾調查史黛西的故居時,發現她已經懷孕了,而她生前正在服用的一種神秘荷爾蒙藥物引起了娜塔莎的注意。
殺死史黛西的是黑幕派出的殺手嗎?還是她真的很諷刺地死於生命權支持者之手呢?雖然娜塔莎還不知道答案,卻對素未謀面的史黛西產生了同理心。
「『缺乏選項』,是絕大多數的女人都會遇上的困境。如果妳想要成功,妳只有兩個選擇:要嘛出賣姿色,要嘛不苟言笑。」
「嘿,這總比要嘛是聖母,要嘛是妓女好吧?1」菲爾半開玩笑說。
「不,這就是要嘛是聖母要嘛是妓女,只是聖母升級了——她必須比任何作為她對手的男人都堅強兩倍、聰明兩倍,少了一點他們都會把她大卸八塊。」
來自「好人」的惡意
在路途中,娜塔莎救了一名叫莎莉安(Sally Anne)的少女,之後帶著她一起旅行。莎莉安是個為了擺脫「過度友善」的繼父、到處搭便車的逃家青少年,當娜塔莎遇到她時,先前讓莎莉安搭車的司機們正打算強迫她用身體付「車費」。
看不下去的娜塔莎正要出手,卻被認為此舉會害他們暴露行蹤的菲爾阻止,菲爾說自己以前在神盾工作時,為了任務「什麼更糟的情況都看過了」,要娜塔莎忍下來……娜塔莎當然不會理他這番話,警告了對方若不停手就讓他們「一輩子無法走路」後,娜塔莎將不知好歹的性侵犯們打倒在地,並說到做到地,弄斷了他們的脊椎。
事後菲爾抱怨娜塔莎有必要這麼殘忍嗎?卻被娜塔莎回嗆「你不是說什麼更糟的情況你都看過了?」理虧的菲爾繼續找藉口,試圖證明像莎莉安這樣的女孩不值得他們冒被敵人發現的風險。
「那小妞什麼也沒帶,光靠著一張笑臉到處搭便車,如果她笨到可以上兩個陌生人的卡車……」
先是司機們認為莎莉安一定是靠著出賣肉體到處旅行,所以他們有權力侵犯她,然後是菲爾認為莎莉安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被侵犯是她自己的錯……短短幾頁,道盡了這個世界是多麼習慣用蕩婦羞辱和檢討被害者來對待女性。
其實菲爾人並不壞,在收留莎莉安之後也相當照顧她,甚至在之後敵人真的因此發現了他們的行蹤、在娜塔莎不在時找上門來時,他還為了保護莎莉安而被打成重傷;但悲哀的正是就算是像菲爾這樣的「好人」,也受困於「因為她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所以受到傷害是她自己的錯」的迷思,而在還沒真正認識莎莉安之前,就將差一點發生在她身上的暴行視為「沒有那麼糟的情況」和「可以勉強接受的事」。
我的過去不是我的過去
故事後半,娜塔莎循線回到了故鄉,她一邊感嘆莫斯科的改變,一邊卻又發現這座城市與自己記憶中不同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冷戰結束和蘇聯解體。她還記得在她被招募進KGB前,曾是莫斯科大劇院的知名芭蕾舞者,但當她想聯絡舊日的朋友和同事時,卻發現他們一個個都查無此人。
因為她曾在這個城市留下的一切美好記憶都不是真的。
「紅房」這個名詞首次出現在1999年由另一個編劇所寫的黑寡婦漫畫,並非在這個連載才第一次提及,但在此之前,讀者只知道「紅房」是一個蘇聯專門訓練頂尖女間諜的機構,以及在娜塔莎離開後,「紅房」又訓練出了另一名「黑寡婦」葉蓮娜・貝洛娃而已,至於「紅房」是如何訓練她們的,則是到了理查摩根筆下,才有了深入的發揮。
與其說「紅房」是訓練了娜塔莎,不如說它是洗腦、改造了她。
「你認識我嗎?」
「我不認識妳個人,」前「紅房」的首席科學家Pchelintsov回答娜塔莎:「但我認得妳的『型號』,妳們都很像。」
當年「紅房」的科學家們,利用古典制約和藥物,將28名像娜塔莎一樣的少女孤兒洗腦成了對國家絕對忠誠的工具,並給她們植入了假記憶,而一旦她們察覺到自己的記憶有矛盾之處,在她們腦中根深柢固的制約反應,就會令她們頭暈、噁心甚至暈厥,阻止她們想起真相。
「如果妳真的曾是莫斯科大劇院的芭蕾舞者,那妳的腳趾應該會彎曲變形,但妳沒有對吧?」
「為什麼要給我這種記憶?」
「哪個小女孩不想當芭蕾舞者呢?這些浪漫而美好的記憶會令妳們心念祖國,為此而忠於她。」
然而在前面的劇情裡,我們知道娜塔莎在沒有任何人告訴她應該要喜歡什麼的狀態下,最喜歡的是不為了竊取機密、不為了暗殺要人、單純為了心靈上的享受而攀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喜歡閱讀和攀岩,但從沒有人送過我書本或攀岩工具,我上一次收到的禮物是一瓶高價化妝用品,因為我是女人,女人應該要重視外表甚於一切。」娜塔莎曾這樣跟菲爾抱怨過。
這段劇情,漂亮地將「紅房」對娜塔莎的洗腦制約,與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制約連結了起來:女生應該要喜歡「女生會喜歡的事」、女生應該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女生應該要服從、女生應該要忠誠……女生應該要成為彼此之間都極為相似的「型號」。
妳的身體不是妳的身體
Pchelintsov對28名「原型」黑寡婦的精神下了制約,但給了她們的身體另一層束縛的,卻是同為女性的科學家Kudrin。Kudrin告訴娜塔莎,她和其他27名黑寡婦都經過身體改造,她們擁有超越常人的恢復力和抵抗疾病的能力,身體老化得非常緩慢,頭髮不會掉落,皮膚不怕日曬雨淋……
但同時,她們的身體會自動將懷孕視為一種疾病,只要懷孕必定流產。
前面提到的史黛西,便是另一名黑寡婦,她所服用的神秘荷爾蒙藥物是為了弱化她身體的機能,令黑寡婦身體對抗「懷孕這種疾病」的機制失效。史黛西所反對的,是強迫不想要孩子的女人生下孩子,而希望擁有孩子的她,就算是放棄黑寡婦所擁有的超常能力,也要爭回生育的權力。她在爭取的,一直都是她身體的自主權。
娜塔莎也是一樣。
「我很抱歉,娜塔莎,但我們想要的是戰士,不是母親。」
「你們想要的?誰給你們這種權力的?誰給你們這種權力要我們成為你們想要的?」
頭破血流
在奪去了她們心靈的自由和身體自主權後,「紅房」對黑寡婦們還有最後一道枷鎖。當年KGB的許多高層對於給予年輕女性強大的能力還是有所顧忌,於是他們設計了一種防範黑寡婦們背叛的機制:黑寡婦們受到一種特殊費洛蒙氣味的制約,只要對方身上有這種費洛蒙,黑寡婦就會對傷害對方產生強烈反感,如同要傷害的是自己最愛的人一般。
而一直身為娜塔莎朋友的尼克福瑞,正是利用這種費洛蒙令娜塔莎背叛蘇聯,投誠美國和神盾的。
整個連載到了這裡,娜塔莎發現自己的一切都是假的,過去的記憶是假的,自己選擇離開祖國投奔西方也是假的。
自己的自由意志,還有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都是假的。
就算這樣,娜塔莎最後還是隻身去對付那企圖殺死所有27名「原型」黑寡婦的幕後黑手。黑幕是兩種邪惡勢力的合體:一名如今變成殺人保鑣的前蘇聯高階特工,以及一個買下了「紅房」的抗老化科技、想確保自己能獨攬專利權的美國商人。
前蘇聯特工身上灑滿了能阻止黑寡婦們攻擊他的費洛蒙氣味,娜塔莎對上對方,只能一再挨打。
「我體會到被家暴的妻子的感覺了,我的憤怒,我的意志,我的自尊,我的自我,我保護自己的條件反射,全都從我體內消失了。我能想的,只有希望他停下來。」
但娜塔莎當然沒有放棄,她忍耐著對方的毆打,努力讓自己的鮮血留在口鼻和喉嚨中,最後,她故意讓對方打斷了自己的鼻子。
她什麼也聞不到了,斷掉的鼻樑和鮮血為她帶來了自由,為她取回了反擊面前惡徒們的力量。用上了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方式,娜塔莎奪回了自我。
一生的戰鬥
這個連載雖然以娜塔莎的勝利畫下了句點,但實在難以說是「好結局」,娜塔莎因為殺了要人而遭到通緝,開始了逃亡的日子。之後她的過去,又在不同編劇筆下被多次改寫補充:她有些記憶仍是真實的,她在進入「紅房」之前,曾經有過一個未能活下來的孩子……
她又帶上了她曾在本作中嫌棄過的「笨重得有如手鐐」的雙腕裝備,新的漫畫封面上一再出現她美麗的芭蕾舞姿,但少有劇情再提到她的嗜好是攀岩。
「紅房」和其繼承者再也沒停止過糾纏娜塔莎,娜塔莎之後的故事,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阻止「紅房」的殘黨,以及救回落入他們手中、新一批將被變成殺人機器的小女孩們。
但《返鄉》這個故事的核心精神卻一直被延續了下來。
娜塔莎會一直為奪回自己的自由意志、為了奪回自己身體的自主權而戰。
即使頭破血流,也要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選擇權」,一輩子戰鬥下去。
- 這裡提到的是佛洛伊德提出的聖母-妓女情結(Madonna–Whore Comp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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