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虐與殺:一則通報「虐待動物」的親身見聞

聯合新聞網 陳凌
示意圖,圖非文中所指動物。 圖/美聯社

作者前言:

距《我們都要好好的: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一書出版已逾三年,我一直在想,這「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對於讀者們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只是「獸醫師」的現場,視角有限,觀點有限,能訴諸的不過是拓展非獸醫師讀者的視野,但一方面,也是將讀者的視野限制在「獸醫師」的角色之中,甚為可惜。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不僅僅屬於獸醫,也屬於動物,以及圍繞在動物身邊的所有人類。

為了描繪這樣的現場,我在這個系列,嘗試去除個體識別,去除真偽的限制,以小說的敘事手法,揉和我曾親身經歷、眼觀耳聞、側面體悟的人事物場景,重塑那確實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因為無人知曉,所以值得描繪,描繪出來的成品源於何處,則依舊無人知曉。

能知曉一二的,或許,只有具備普遍性的那些關鍵——關於生命的掙扎兩難,關於道德難題的衝突抉擇。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對我而言,就是屬於生命的現場。

「喂⋯⋯?」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撥通電話,他聽到那一頭傳來聲響,正要張口,卻感覺到自己喉頭的乾澀。你好,我是動保處專員XXX,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嗎?公家單位現在都有這樣制式專業服務的用語,他卻一時陷入了遲疑。

「呃⋯⋯真的很不好意思打擾,我想要通報。」

您要通報什麼案件?

「虐待動物的案件。」

故事在之前是這樣展開的。

他只是個相當平凡而普通的獸醫師。大學剛畢業兩年,憑藉流利的口才,以及高於平均的巧手,很快掌握了這門技藝的關鍵,當然,科學是根基,顧客溝通則是根基之上的主體,至於動物的健康與福祉?只有蓋起了實體建築,才能真正推動理想。這是世道的真相——理念最先被販賣,而真正創造的實體,常常跟理念或者被販賣的東西,八竿子打不著。

扯遠了。他想說的是,身為一個平凡的獸醫師,他還算受(飼主)青睞,獸醫師日常業務他也大多熟稔,因此,出診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挑戰,雖然那通預約的電話,確實讓他稍有遲疑卻步。

示意圖,圖非文中所指動物。 圖/美聯社

「對,其實狗不是我照顧的,是家裡的長輩⋯⋯他說狗狗長腫瘤還有傷口,而且站不起來。這種狀況可以醫治嗎?」

預約的人不是飼主,似乎也完全不了解動物的狀況,這很常見,他耐著性子再詢問——年紀?不知道。體重?就普通的狗。性別與絕育狀況?不清楚。是完全站不起來癱瘓?好像是。傷口是褥瘡嗎?有可能。腫瘤大小?沒印象。大概提了這麼多問題以及得到幾乎可說是空無的資訊後,他嘆了一口氣,告訴來人,出診的費用是這樣那樣,如果需要請來電預約。準備充分是很好的習慣,但當戰場情資為零時,上場的士兵也只能隨機應變了,但糧草還是要確保的,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那我想請問,安樂死的費用是多少呢?如果你這趟去,是可以直接幫狗安樂死的嗎?」

聽說連續嘆氣太多次好像會招來不幸?他並不想在一通電話之中累積過多厄運,於是控制住嘆氣的衝動。安樂死的費用要視狗狗的體型而定,但是對於這隻動物的狀況實在太模糊,沒辦法知道能否符合安樂死的標準,如果真的狀況太差,或許可以在一次出診中就完成,但⋯⋯電話那頭的男子沒有繼續糾纏,他非常感恩,掛上電話,想著自己大概浪費了人生中的十分鐘,還不如發呆哩。

事情卻持續地以同樣迷離的氛圍發展——狗的飼主的晚輩居然預約了出診服務,讓大家都嘖嘖稱奇。我以為他不會預約欸。對呀出診費很貴而且不知道能幹嘛。醫師你要帶哪些東西?安樂會用到的東西要帶嗎?同事提出很好的問題,而他,不確定自己能很好地答覆。

安樂會用到的東西呀,都帶上吧,他總認為好死不如賴活,如果自己活得很痛苦,有人能推一把幫忙離苦得樂,也是美事。所以那些讓狗昏睡、心臟停止的藥劑,軟針,生理食鹽水,聽診器,筆燈,簽署同意文件是必備,另外帶了剃毛電剪,消毒傷口用的藥水軟膏等物,不是說有傷口嗎,或許派得上用場。

跳上計程車的時候,他放空自己的心,做好接納一切未知的準備。

示意圖。 圖/美聯社

「張先生,到你們家社區大廳了喔,你舅舅呢?」

我舅舅說他會在警衛室等你,他頭髮白白的,你有看到他嗎?轉頭過去,確實有個老人家坐在那裡,你好,是李先生嗎?我是來看你們家狗狗的獸醫。老人家點點頭,拄著拐杖帶他上樓,總算可以跟飼主對話,於是他又把電話中那些問題一一丟了出去。

「牠現在都會吃自己,吃到流血流很多。」

這種時候,就會知道言語其實很多餘,要透過三言兩語確認事實,不止徒勞,更可能錯置。得到這句如同驚悚小說情節的答話後,他終於閉上嘴巴,靜待電梯停在正確的樓層,沒有辦法停止的則是飛馳的思緒:他的病患是一隻會吃自己吃到流血的狗,佝僂白髮老翁手握鑰匙把他帶進一間陌生的密室,真是擁有無限可能的一幕啊。

社區的外觀以試圖華麗的歐式樑柱開展,內裡卻很黯淡,灰色的牆與褐色金屬框的大門一字排開,裡面住的都是像老人一樣不修邊幅的樣子嗎?胡思亂想間,門終於打開,他搜索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看到自己的病患。而他不確定的是,究竟是鼻子先聞到了腐敗的氣味,還是視覺衝擊讓他產生錯覺,認為自己應該被腐敗的氣味衝擊?

門口堆了一落像是回收物的東西,應該是客廳的地方有彩色電視播放著新聞,而靠牆的那一側則是陳舊的茶几堆著雜物,在這變形的家徒四壁之中,有一隻和老人一樣佝僂的老狗,喔,其實十二歲還不算太老,但那隻狗如果要他猜,他可能會猜十八歲,總之是大去之期不遠矣的那種年紀。他輕輕蹲下來撫摸那隻狗,毛髮粗糙黏膩,似乎很久,不對,可能根本沒洗過澡。牙齒還健在,黏膜介於健康與貧血之間的顏色。

示意圖,圖非文中所指動物。 圖/美聯社

那是一隻黃黑色的狗,體型大約不到十五公斤,以一種四肢僵硬的方式躺著,在他試圖上前查看時掙扎著,露出了長在腹部的腫塊,大概比拳頭小一點,表面被啃噬著紅腫充血,牠很努力的自我治療,看能不能把不該存在的部分咬掉,於是製造了自己吃自己的恐怖故事以及命案現場似的血跡斑斑。接著那隻狗站了起來,從客廳晃去廚房,牠還能走。老人說牠也還能吃,雖然只吃牛肉乾,他也沒有追問是什麼牛肉乾,但看起來老人說的應該是那包金門高粱牛肉乾。

他沉默著盤算了好多事情,但沒有任何念頭能支撐到被實踐。他覺得自己被按下了停止鍵。暫時停止是必要的,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能為這隻狗或這個人帶來什麼或帶走什麼。課本或科學都沒有教過他如何處理獨居老人與他不當飼養的狗,但是他知道怎麼處理那個腫瘤或者幾乎無痛苦地剝奪一隻狗的生命。所以他可以保有邏輯與調理,和老人討論,如果這算討論的話。

「這個腫瘤觸診起來應該是可以切除的,但是必須要到醫院處理,而且要做術前檢查,總共加起來是好一筆費用⋯⋯如果不外科的話,可以考慮清傷口,吃藥,避免牠持續啃咬。牠應該有骨關節的問題,吃藥可能也可以改善後肢無力的狀況。」

「至於安樂死,牠看起來還沒到那個程度,但是你要考慮清楚,因為這件事做了就不能回頭了,想清楚的話,我是可以幫你做⋯⋯」

是可以幫。但究竟他這麼做是為了人好,還是為了狗好,還是為了人狗都好,或者其實只帶來死而無安樂,在這個情境之中,還真不容易判斷。話音剛落,他就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

其實我一個人也是希望有狗陪,還是會捨不得牠⋯⋯可是我沒有車沒辦法帶牠去醫院,而且手術要花很多錢對不對?你來這一趟要多少錢?他把老人的話當成求生的繩索往上爬,對啦,這個傷口說不定清一清就會好了,吃藥以後走路可能也會比較穩,胃口也會改善,不然先清傷口吃藥。好,就這樣說定了。爬完求生的繩索,狗於是也脫離了死亡警報,儘管牠可能根本不在狀況內。

示意圖,圖非文中所指動物。 圖/美聯社

剃毛,消毒,清理傷口,還好帶了該帶的東西。離開前他在浴室洗手,看著四處堆積著灰塵的浴室,他找不到肥皂或洗手乳之類的東西,即使找到了或許也不敢用。他為那隻狗感到慶幸,同時也感到不幸。慶幸與不幸雜亂地堆積在一起,於是那個房子那個時刻,在他心裡只留下了混濁的記憶,就像調色盤上失敗的顏色一般。

「我會把口服藥和頭套寄來給你,一定要想辦法餵牠吃藥喔。」

老人應和著,而他對於老人答應的事情並沒有任何信心。畢竟,老人並沒有顯現出照料任何事物的才能。

他終究還是掛上了了電話。

雖然那隻狗生活的環境以及接受到的照料,說牠受虐,實在不爲過,站在狗的角度,牠真應該每天出門曬曬太陽,骨頭關節才能得到舒緩。但動保處又哪裡就得了牠?就算真的出動救援,也不過就是勸戒開罰,頂多沒入動物——從這個牢籠進到另一個,好像對誰也沒好處。

通報虐待的事情,逃過安樂死的事情,久了他也就淡忘了。

再想起那一人一狗,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新聞標題是這樣寫的:

「獨居翁陳屍家中,面部遭狗啃食,鄰居稱現場如人間煉獄」

那個煉獄他可能去過,但又能如何呢?滑過這一則新聞,他反而有點安心,算是結案了吧?他想著中餐要吃炸豬排,慶祝一下。

給讀者的後記:

這麼說或許很奇怪,到府安樂雖然想來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情,但我卻並不討厭。有能力且願意花更多的錢,請獸醫師來到家裡只為了讓心愛的寵物在家裡平靜地離去,想到這樣的念頭,就讓人覺得略感安慰。但真實世界未必都如此賺人熱淚與溫馨,比如這一人一狗獨居的情境,確實會讓獸醫師感到迷離與掙扎——作為獸醫師的職責,勢必要為動物的生存權利與品質做把關,另一方面,卻又得向飼主盡責,於是兩端拉扯,陷入難題。

如果你是在現場的獸醫,而飼主在此情境中,要求你送他老化但還能走動並未臥床癱瘓的狗一程⋯⋯安樂死,減去的是一條不能挽回的生命,用「殺」的手段,解除「虐」的結果,如果只剩這條路可走,你,辦得到嗎?

示意圖,圖非文中所指動物。 圖/美聯社

陳凌

原野動物專科醫院院長、作家。曾於香港楓樹動物醫院執業。

安樂死 動保 動物權 陳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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