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詩三百首》:台灣人吟唱土地的聲音
一陣狂躁激情過後的沉靜,方是生活原有的面貌。且不論樓有多高,人類依存的永遠是土地。
緣於傳統的本省籍家庭出身、童年時曾經切身體驗在學校說台語(早年又稱「閩南語」或「方言」)還會被罰錢的我這一代人,過去內心深處隱約總有「講台語」是粗陋的、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某種陰影存在。
類似這般負面印象,直到小學畢業、升上了國中之後,有一次在偶然機會下,聽到國文老師在課堂上突然心血來潮,用台語即興吟誦了一首《將進酒》,依著特定韻律的腔調緩慢地、拉長了聲音,彷彿歌唱似地朗讀,口語抑揚頓挫、鏗鏘有致,情感優雅而澎湃,好聽的不得了!從此便對這樣的古調吟唱方式大為驚豔。
此處俗稱的「台語」或「閩南語」,有著較為豐富的「七聲八調」,又有分別用於一般日常交談的「白話音」(又稱講話音、語音),與唸文讀書專用的「文言音」(又稱讀書音、文音)兩種漢音體系1,乃是一種富含音樂性的語言。
由於其中保存較多的中原正韻與河洛漢音(據悉,中國古詩詞吟唱原在唐宋時期達到高峰,當時所用的語言即是一種「古漢語」),因此更能表達古典詩詞的平仄韻律。比方有許多古典詩詞段落,若以普通話(華語)來念會稍嫌單調沉悶,但一轉用台語讀起來就具有生動的韻律感。
基本上,吟詩講究的是平仄分明,即興不拘節奏,音高旋律也是隨個人起音而定調。惟需注意平聲可拉長音,仄聲則必須收音。通常仄聲音高也較低,或類似入聲字須要收口短捷有力。平聲拉長,中間並加裝飾音變化,但尾音與起音多半一致。
除此,吟唱者亦可根據詩律平仄與讀音來變化旋律(主要包括「平起式吟法」與「仄起式唱法」之分),且隨各地民間漢學私塾、詩社流傳的吟詠唱法而有各自不同曲調「流派」差異:諸如《長干行》是宜蘭酒令,《將進酒》和《閨怨》是鹿港調,《早發白帝城》是天籟調,《夜雨寄北》是江西調,《烏衣巷》和《渭城曲》是歌仔調,以及平水調、竹塘調、灘音調等。
「台灣民謠最美麗的便是台語中的河洛八音,唱念起來會『牽絲』」,我以為去年(2017)在國家音樂廳舉辦「戀戀三十」音樂會結束之後,出自音樂家陳明章訪談口中的這段描述形容得非常傳神。
▲ 以台語吟誦李白《將進酒》。
▲ 楊雲萍以台語(閩南語)朗讀南宋詞人辛棄疾作品〈賀新郎〉。
以現代新聲詮釋古典詩詞
古人讀書,總離不開用吟誦的方式學習詩文,依循著語言本身所具有的發音聲調、節奏韻律,加諸文字段落的起承轉合,自然就會形成具有音樂律動的聲音形式(現今的語言教育強調「聽、說、讀、寫」,前三者都與「聲音」有直接關係)。
有句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一語道破了漢詩吟唱的妙處。
遺憾的是,今日我們所能接觸到的古典詩詞作品,大多是以文字形式流傳下來。復因年代久遠、時代語言的變化(古漢語的消失),以及相關文獻(傳統吟唱記譜法)的嚴重佚失,故而對於古人究竟是怎樣吟唱詩詞,我們知之甚少。
所幸,由於台語(閩南語)的漢音淵源(用河洛話幾乎就能念出詩詞古代的發音),致使有些在中國大陸早已失傳的語調,包含重現唐代古風的吟唱方式,反而在台灣保存得很好。
我曾在YouTube意外發現已故台灣文化史家、戰後初期前輩詩人楊雲萍(1906-2000)2用台語(閩南語)朗讀南宋詞人辛棄疾作品〈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的歷史錄音。依介紹說明,此卷錄音帶乃於1973年所灌錄,因此略帶雜音。但聽得楊老先生一口典雅溫潤的台語聲腔,以歌唱和,渾然在情感的跌宕起伏之間進行了一趟時空穿越,讓人不禁為之心馳神往。
根據中研院台灣史教授許雪姬回憶,楊雲萍早年任教台大文學院期間,全程皆使用台語上課,有時候興致一來,甚至還會以台語吟唱中國古詩詞,令學生下課後每感餘音繚繞、回味無窮。
所謂的「經典」,並非只是單純的復古,而是即使立足於現代土壤,亦能不斷歷久常新。
倘若透過現代流行歌的編曲配樂手法來詮釋古典詩詞,且論迄今仍為最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莫過於1983年由歌林唱片出版、後轉由寶麗金唱片發行的鄧麗君演唱《淡淡幽情》這張專輯了。
《淡淡幽情》內含12首歌,均選自宋詞名作,其中以改編自李後主(李煜)的〈相見歡〉、劉家昌譜曲的〈獨上西樓〉為首,鄧麗君先是用她甜得化不開的溫柔嗓音作為開場清唱,而後轉為朗誦、管弦樂隊登場,逐漸浸淫在詞章與歌樂的對話交響當中,層層相疊、千迴百轉,頓時溶化了每位歌迷的心。
亦有一首傳唱甚廣的〈但願人長久〉,取自北宋大文豪蘇軾〈水調歌頭〉為歌詞,並由鄧麗君指定時年方19的梁弘志譜曲(1995年王菲向鄧麗君致敬時曾翻唱此曲,收錄於專輯《菲靡靡之音》)。相對於蘇軾在原作文字裡展露的多情與瀟灑,鄧麗君則用她一貫優雅婉約的歌聲,完美詮釋了這首千古絕唱,替後世立下了一個難以超越的「歌手唱詩」的典範。
▲ 1983年發行的《淡淡幽情》收入鄧麗君演唱的〈但願人長久〉,取自蘇軾〈水調歌頭〉歌詞。
▲ 1995年王菲向鄧麗君致敬時曾翻唱〈但願人長久〉,收錄於專輯《菲靡靡之音》。
台詩三百首:台語詩歌的文學地理學
自從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台以降,黨國大老于右任陸續與島內在地文人頗有交往,他曾說:「台灣詩人、詩社之多,與詩作之豐,富甲中國」。然而,以往學校體制內卻都只教中國的唐詩三百首及千家詩,所寫題材內容離台灣太遠。
對此,過去曾經發表《工廠人》、《在室男》、《工廠女兒圈》等文學代表作,被譽為「工人作家」的楊青矗不禁感嘆,早年台灣古詩埋沒、散見於各種古籍文獻中,很少人曉得,也很少人去讀它,但這些卻是台灣文化和傳統文學的根源所在。由於幼年在高雄就讀私塾,有機會接受以台語讀古文的漢學訓練,遂使楊青矗閱讀時習慣用台語來默念,因而奠立了台語文的基礎。
為了顛覆台灣人對於經典文學的想像,年少時深受史明「台灣民族論」影響的楊青矗不惜耗費近10年時間,從早期島內眾多的古典詩文作品編纂成《台詩三百首》,建構出具有本土意義的古典詩經典讀本,讓台灣人有更為貼近土地的古典詩歌可以閱讀、甚至吟唱。
他所編選的《台詩三百首》,不同於以往描寫中國官場流離的《唐詩三百首》,封面圖片亦是頗具深意、取材自1940年代灣生畫家立石鐵臣筆下繪製西川滿詩集《華麗島頌歌》裝幀版畫(日孝山房發行)。
《台詩三百首》寫的是庶民生活的情感,以及台灣在地的風土民情和文化風貌,主要選自鄭成功入主台灣統治前後300多年間(約自1660年至1980年),描寫台灣、澎湖與金馬本土與人民生活的古典詩(選編標準皆以「台灣生活經驗」為主軸),從6、7萬首作品中精選出300餘首。內容則是包羅萬象,涵蓋自然環境、風景名勝、歲時節令,乃至地方習俗、民生制度、歷史事件等多層面向;作者囊括了本地台灣人、戰後外省人、清人與日人,可謂多元並陳、格局恢弘。
此外在全書編纂的體例和形式上,亦針對每首作品逐一加上台語注音、註解、翻譯與賞析。而為了更能貼近現實的觀點來撰寫詩文解說,楊青矗甚至親自造訪作品所描述的景物地點。
比方這一首出自清末文人蔡振豐所作、在苗栗苑裡流傳百年的〈苑裡蓆歌〉,其內容便是相當傳神地描述早年苑裡婦女,在那個藺草編織繁盛的年代,只要憑藉著藺編的絕活手藝就能養活一家人,無疑道盡了當年苑裡地區,由於女性從事編織成為家中經濟收入最主要來源,因而造成了所謂「重女輕男」的現象。
〈苑裡蓆歌〉蔡振豐
苑裡婦,一何工,不事蠶桑廢女紅。
十指纖纖日作苦,得資藉以奉姑翁。
食不知味夢不酣,人重生女不生男。
生男管向浮梁去,生女朝朝奉旨甘。
今日不完明日織,明日不完繼以夕。
君不見,千條萬縷起花紋,組成費盡美人力!
在這些錄音中,聽聞楊青矗那一口深情厚意的誦讀之聲,猶然帶有些許苦澀而微甘。從朗讀到吟唱,彷彿影像似地,一步步走進詩歌文本、遊吟各地自然勝景,不僅聲音豐富,就連畫面也會浮現眼前。
觀覽這些本土詩篇所涵括的題材相當豐富,舉凡《重修台灣府志》以筆記文集形式記載原住民從事農耕的平埔族詩歌;清代文人林逢源追悼淡水紅毛城戰事的〈戍台夕照〉;郁永河描寫三百年前先民「唐山過台灣」渡海來台開墾的〈渡黑水溝〉;亦有竹塹詩人林占梅記載當時道光年間台灣地震情景的〈地震歌〉。
也有被譽為「鐵血詩人」的客籍作家吳濁流親身經歷50年代台灣中南部重大水患的〈八七水災〉;有指涉二二八事件的楊守愚詩作〈遠眺〉;受到日本殖民政府迫害入獄的歐清石作詩〈獄中吟〉;乃至戰後白色恐怖期間遭受酷刑的柏楊二詩〈我來綠島〉和〈鄰室有女〉等篇章,不難看出編選者企圖藉此恢復以母語作為表達工具的民族自信,同時召喚出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儼然構成一部聆聽社會民眾與土地脈動的台灣近代史。
▲《台詩三百首》收入吳濁流寫50年代台灣中南部重大水患的〈八七水災〉一詩。
- 比如華語中的「廈」有「ㄒㄧㄚˋ」(讀音)和「ㄕㄚˋ」(語音)兩種念法,而「白日依山盡」句中的「白」亦有念「ㄅㄛˊ」(讀音)與「ㄅㄞˊ」(語音)等。
- 楊雲萍(1906-2000),本名楊友濂,1925年與友人江夢合辦台灣第一份白話文學雜誌《人人》。1926年到日本留學,1931年以英國作家Thomas Hardy作品為研究對象,自日本文化學院文學部創作科畢業。1947年8月任教台大歷史系,亦為戰後第一位在大學院校開授台灣史課程的學者,迄1991年7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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