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的歐樂思與「民歌採集運動」(下):重見民族音樂研究的多元視角

聯合新聞網 李志銘
1966年為推動民族音樂發展的籌備會議,由俞大綱擔任主席。右起依序為范寄韻、史惟...

▍上篇:

被誤解的歐樂思與「民歌採集運動」(上): 史惟亮及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

關於「民歌採集運動」一詞,最初源自史惟亮《論民歌》一書,泛指1966年1月到1967年8月,先是由「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發起小規模零星的田野工作,繼之由「中國民族音樂研究中心」作有計畫的採錄,最後獲國防部和救國團的支持,達到一個採集的高潮1

按時間順序,史惟亮在該書中詳述其主導發起的「民歌採集運動」共有五次,分別為:

「民歌採集運動」先是由「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發起小規模零星的田野工作,繼之由「中...

2017年,文化部所屬傳藝中心「臺灣音樂館」策畫舉辦「追尋歷史.原音重現——民歌採集五十年特展」,大多仍沿用上述說法,甚至還加入了後續的第六次採集2(事實上,當年的「民歌採集」行動,原是由不同成員分頭同時進行,實際的個別次數可能多過於文獻紀錄),並將前面四次稱作「醞釀期」,直到第五次才是「正式採集」。

然而,像這樣的「分期概念」,卻很明顯帶有強烈塑造某種「文化正統」形象的主觀意識,特別強調1967年7月20日至8月5日由史惟亮、許常惠分別率領東、西兩隊的那次最大規模的採集行動,乃為發起「民歌採集運動」最重要且最具代表性的歷史分水嶺。

值得注意的是,前面四次被稱作「醞釀期」的採集行動,原是以擁有豐富登山經驗(熟悉原住民部落的山路地形)、兼具民族音樂學的專業素養,本身又精通日語、客家話及台語(方便跟山地部落的耆老溝通)的李哲洋作為核心(主力)成員,偕同劉五男、侯俊慶兩位夥伴進行採集工作。

但是,到了籌劃第五次所謂的「正式採集」時,包括李哲洋、劉五男這些已有累積多次田野經歷的工作人員卻突然「被告知」要離開走人,且於1967年春天,由史惟亮、許常惠、范寄韻及李玉成等人協商成立另一新機構,以取代原屬「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的研究組織。范寄韻(民間企業家)與陳書中(時任《聯合報》公共關係主任)並捐出新台幣20萬元,成立「中國民族音樂研究中心3

1966年李哲洋在五峰鄉賽夏族進行民歌採集錄音。 圖/李立劭提供

「民歌採集運動」的核心組織轉向:黨國政治勢力的介入

簡言之,在1966年1月至1967年5至6月之間,「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已發起數次以不同地域為目標的「民歌採集」,同時也發生組織內部的變動,由並非民族音樂學專業背景、卻實際掌控主導權的史惟亮和許常惠等人,另行創立一個新的機構「中國民族音樂研究中心」。

根據台灣音樂館舉辦「民歌採集五十年特展」的官方網站所言,李哲洋後來之所以離開「民歌採集運動」的理由,乃是因為他發現「運動領導人的理念各異:許常惠重在汲取創作素材,史惟亮重在保存傳統文化,他則重視各族群間的文化互動,故而退出運動,自費從事其他採錄」。

但我認為,僅只以「理念不合」為由,就把李哲洋、劉五男這幾位已累積豐富田野採集經驗的「識途老馬」給直接請走(等於是1967年6月底甫完成田野採集工作,7月初就要他們立刻打包走人),這種說法似有刻意「避重就輕」之嫌,因而忽略掉真正的問題癥結,其實是受到過程中突然介入的政治因素所影響。其中最關鍵的人物,即是當時率先以「民間企業家」名義捐贈20萬元支持「民歌採集運動」的范寄韻。

范寄韻何許人也?根據2002年吳嘉瑜著《史惟亮:紅塵中的苦行僧》一書轉引許常惠的陳述:范寄韻是河北人,北京大學畢業,曾響應青年從軍,抗戰勝利後進入當時的情報機構軍統局,在戴笠的手下做事。國共內戰時,美國派馬歇爾調停,范寄韻曾在北京由美國、國民黨、共產黨共駐之馬歇爾總部任職。大陸地區淪陷以後,范寄韻到台北,並獲台北市軍友社總幹事一職。1961年高雄加工出口區成立,范寄韻憑著靈活的頭腦和良好的人際關係,受聘為加工區公司經理4

彼時除了挹注大筆資金供給「民歌採集運動」之外,這位范寄韻先生甚至還在1967年4月(也就是即將要進行所謂「正式採集」的行動前夕)自行刊印了一本《重建「中國民族音樂」》的宣傳手冊。從頭到尾,全書內容幾乎是以「衛道之士」憂國憂民的口吻、「鉅細靡遺」地提出了如何透過音樂媒介各種手段來達成「復興中華(民族)文化」的初步構想及指導方針:

我們應即速成立「中國民間音樂研究發揚中心」,並由具有音樂才能的工作人員分編成若干個錄音蒐集的「掘寶」小組,在必要時(如蒐錄本省山地同胞的台灣山地歌謠時,或蒐錄旅台之蒙、藏、康、青同胞的邊疆歌謠時,以及蒐錄現已罕有的正宗南管曲調時),應該邀請各報記者隨行實地採訪新聞,以便擴大報導此項挖掘「我國音樂文化寶藏」的詳實消息,而引起我們整個社會的注目和重視5

1967年范寄韻撰述《重建「中國民族音樂」》自印本封面(左)及內頁(右)。 圖/...

試想,在當年那個風聲鶴唳的戒嚴時代,黨國統治者有可能像這樣容許一般「民間企業家」如此大肆高調「議論國是」嗎?因此,我推斷,范寄韻此人在表面上雖自稱「民間企業家」,實際上卻是來自國民黨情報機構軍統局的特務體系,作為「樣板(模範)人物」協助推展官方認可的民間文化活動的中介者。

一方面期盼范寄韻能夠「拋磚引玉」帶動後面更多真正的「民間企業家」捐資支持,另一方面也能藉此監視那些出身背景各異、紛紛響應「下鄉」去作民歌採集的知識份子和熱血青年,加上每天都有記者隨行採訪的公開透明化,以防範他們在前往山地部落的過程中有可能作出一些逾外的舉動。

總結來說,當年(1967年7月20日至8月5日)這場參與人數規模最為盛大、號稱是「正式採集」的所謂「民歌採集運動」,實際上絕非單純的學術研究活動,而是早已預先擬定了「分組下鄉」、「公開行程」、「記者隨行」等基本指導原則,藉此鼓吹「追尋中國傳統民族音樂根源」的國族意識,號召民間人士協助國民黨政府推展「中華文化復興運動」(1967年),以期對抗當時中共發動「文化大革命」(1966年)的一場文化政治行動。

擺脫「單一敘事」的英雄史觀,重建「多元並陳」的脈絡史實

日常生活中,某些早已不自覺被侷限的思考框架,往往決定了最後我們如何觀看、理解這個世界的概念。

如前所述,早昔在歐樂思與「華歐學社」資助成立「中國青年音樂圖書館」的支援下,從1966年1月至1967年5至6月間,李哲洋與劉五男等人完成了前面四次的民歌採集行動。然後,到了第五次「正式採集」時,由於黨國政治勢力——主要包括「救國團」組織與范寄韻其人的介入,令原本相對單純的民間學術活動成為了配合官方重建「中國民族音樂」的文化政治行動。

左圖:民歌採集運動相關剪報;右圖:1967年6月間,李哲洋在台灣東部搜錄民歌,在...

其結果不僅使得歐樂思與史惟亮之間的合作關係彼此漸行漸遠,而雖有著豐富的田野經驗、身為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家屬的李哲洋,自然也就無法見容於此了。

觀諸現今北藝大、師大等「民族音樂」相關系所常見的歷史觀點,大多將「民歌採集運動」視為本土文化自覺的開端。尤其是史惟亮與許常惠兩位領導人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的角色和地位,更是一種典型的「英雄史觀」崇拜之下,儼然成為不可質疑的偉人般的存在。

然而,昔日曾被新聞界大事宣揚的「民歌採集運動」(意指第五次的「正式採集」),誠如作家雷驤早年的報導指稱,正由於主導者史惟亮、許常惠兩人皆是作曲家背景,引進的參與者也大多是年輕的作曲學生,致使成果僅止於採集錄音,而未能整理分析問世6

除此之外,在「民族音樂學」的投入心態和學術倫理上,也因為許常惠過於顧慮自己所做的田野採集成果不盡理想,所以在事後總是對外宣稱這批錄音檔案不知去向,生前也一直遲遲不肯全盤公布當年他本人從事民歌採集的相關史料,導致交付在他手上7的多數「民歌採集」錄音檔案迄今幾已遺失或損毀8,因此最後只能依賴史惟亮當年交付給曾經贊助此項活動的德國「華歐學社」(今波昂「東亞研究院」)院長歐樂思收存了一份拷貝檔,並於2013年將檔案帶回台灣。

綜觀「民歌採集運動」許多問題的癥結點,根本就在許常惠身上。去年(2021)五月,我曾在鳴人堂專欄〈重建台灣音樂史觀(下):破除「民歌採集運動」的神話〉這篇文中引述媒體記者潘罡的報導指出:

許常惠生性浪漫隨興,因此他所進行的錄音,往往忽略了一些基本動作,像是沒有擬妥計畫,有時錄音也忘了「報目」。這些錄音帶擱置了幾十年,有些封面和文字記錄已消褪無蹤9

此外,根據近年師大「民族音樂研究所」針對這批「歐樂思檔案」的研究報告指出,李哲洋與劉五男在1967年5月至6月進行的那次採集行動,由於李哲洋在行前的田調與登山經驗,以及民族音樂學採集民歌的理論知識,皆是令「該次採集順利且成果豐碩的因素,不亞於一般較為重視的7至8月間採集10

另在1966年由採集者李哲洋、侯俊慶和劉五男三人,前後兩次前往新竹縣五峰鄉賽夏族部落踏查,亦為「目前關於賽夏族1960年代採集生活性歌謠方面,成果最為豐碩和保存最為完善的一批檔案11

爾後,「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便以「波昂東亞研究院台灣音樂館藏」為名,接連出版了《聽見1967長光部落》(2020年)與《聽見1966五峰鄉賽夏族》(2021年)唱片專輯,內容即是出自當年李哲洋、劉五男、侯俊慶等人採集的田野錄音檔案。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於2020年、2021年接連出版了《聽見1967長光部落》(...

過去長期以來,在音樂學界一味偏重史惟亮、許常惠為主流論述的英雄史觀下,往往忽略了當年許多同時期參與民歌採集者的多元面貌,包括像是呂炳川、李哲洋、劉五男、林信來等。

其中1967年暑假期間參與史惟亮率領「民歌採集運動」東隊成員林信來,乃是採集隊伍中唯一的原住民,當時他才剛就讀師大音樂系那年暑假升大二,便跟著老師去做調查。

多年以後,林信來在《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這本口述回憶書中大吐苦水:「只記得辛苦工作很久,結果酬勞只有一點點,還要簽約交出所有的錄音檔案,完全沒機會再聽過自己採錄的歌......12。從此之後,林信來決定依靠自己的雙腳,以花蓮中部秀姑巒溪流域為主要考察地點,隻身奔走於各個部落,默默地進行著「一個人的民歌採集」。

細讀《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文字作者藍雨楨,在書中評述當年領導「民歌採集運動」的史、許二人「由於是音樂家出身,其觀點和國際民族音樂學有所落差」,此外「經費有限,行程過於匆促,有許多缺漏之處」,例如「他們曾經為了節省錄音帶而用慢速錄製,導致事後分析困難。儘管他們曾從西方音樂學的角度,發表許多相關的樂曲分析,但通常忽略他們無法掌握的族語歌詞,也很少觸及部落文化對歌謠的理解13,並由此歸結:這是一個「看不太見『民族』的『民族音樂學』研究」!

我以為這樣的評語不僅犀利透徹、一針見血,更可為今日的我們不斷帶來諸多的反思。

圖為《那個用歌說故事的人》新書分享會花蓮場。 圖/玉山社提供

李志銘

一九七六年生於台北,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具有天秤座理性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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