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接住將殞落的生命?談自殺防治、心理防護網與心理健康急救
11月9日晚上9點9分,全台大的學生收到一封來自台大學生心理輔導中心的信函,開頭寫著:
親愛的同學們
每年,我們迎進許多星星,看著星星在校園穿梭,前進、後退、轉彎、沈澱、前進,我們的星星以汗水淚水笑聲充滿在台大,逐漸在自己的軌道上書寫他們自己,台大也因為這些故事而成為我們的台大。而你就是我們的一顆星星!
今天校園內傳來的救護車鳴笛聲打亂了我們忙碌的期中考行程,也讓我們感到震驚、擔心與疑惑。在這個衝擊下,我們可能感到錯愕、難過、憤怒、傷心、或自責。這些感受需要被看見、理解和接納,也代表著我們的關心與在乎。
這封信中還詳述了同學們可以如何簡單自我照顧的方式,並提供心輔中心相關資訊。
這一日,台大期中考週第一天,一個年輕的孩子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從七樓墜下,告別這個令他痛苦的世界。台大學生網路流傳,這個孩子是有病識感,也曾努力的想要繼續人生。
今年10月份他曾經在網路上分享自己因「發病」(網上未詳述病因)主動到心輔中心求助過,他說自己當天狀態不好,只能點頭或搖頭、只能無助的坐在角落,雖然是臨時、也是第一次來到心輔中心求助,現場的老師和志工都帶給他「人性化」的感受。
但,很可惜的是,這樣的力量還是不夠接住他。
日漸嚴重的青少年自殺問題
猶記兩個月前全國自殺防治中心才發表了台灣青少年自殺率攀高,自殺成為青少年(15到24歲)族群死亡原因第二名,顯示這已不僅是家庭單方面問題,學校和社會都需要一起動起來。
使人企圖自殺的可能原因很多,從新聞報導僅能暫時推論這名學生可能罹患憂鬱症而採取行動。憂鬱症是自殺的高風險指標之一,許多人是在鬱症發作的時候採取自殺行動。然而,憂鬱症的成因也很多元,頂大的課業壓力可能僅是其一。筆者在此特別想強調,生命不分高低貴賤,過往只要自殺者是頂大學生便常會引起更多的關注與報導,但自殺者的心理議題並非頂大學生獨有,因此「頂大」確實不需過度強調渲染。
不過,在台大校園內確實常有學生討論著:「就算讀到台大又如何?」每年9月初甫開學,校園內充滿青澀新鮮人,看似歡樂的氣氛,其實暗藏了滿滿的焦慮和憂鬱,無論是離家、人際交友、情感生活、課業負擔等,都考驗著學生們的適應能力與壓力因應能力。
很多人這才發現,辛苦拚讀終於躋身台灣第一學府,眼前等著他的人生卻不是夢想中的一帆風順,反而充滿各種挫敗、無力、沮喪、失望和無意義感。過往在國、高中的優秀光環,到了這高手如雲的校園,也只能黯淡失色;當自己表現不如父母期待,父母的關心成了壓力,無力面對便只能逃避;當自我認同被「成績」所定義,生命找不到其他動力,在偌大校園中感到孤立而無處可躲藏、無人可依靠。
畫家高更自殺前,畫下了他的最後一幅畫: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where are w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如此對於人生意義的呼喚和追尋,同樣反覆敲打著這些憂鬱、焦慮、無望的學生們。當問題無解,死亡也許就成了最後的選項。
自殺防治工作不能只是口號
學生自殺問題日益嚴重,但是我們做了什麼?沒做什麼?這些都是很值得被拿來反思檢討的議題。
英國普利茅斯大學曾發表一份自殺熱點防治指引,內容指出在自殺熱點的防治工作上,可以採取的行動包括:防墜硬體設施、警告標示與緊急通報電話、加強監視設備和定點巡邏人力、鄰近自殺熱點之人員加強心理急救教育訓練、管控媒體報導與曝光等。在某些國家,有時也會在自殺熱點上設置鼓勵溫暖的標示,但效果仍有待證實。
從新聞帳面上來看,台灣大學近年發生數起學生墜樓自殺事件,難道校方不清楚哪幾棟樓具有高風險嗎?是否都有強加防墜裝置呢?是否有嚴加控管頂樓的出入門禁呢?是否有在周邊設置了緊急通報電話資訊呢?
在自殺防治工作中,我們不僅是期盼這些孩子不要求死,更應想辦法幫助他們繼續活下去。
根據臨床心理學家喬伊納(T. Joiner)(2005)提出「自殺人際取向理論」,以三個指標來評估自殺風險,包括:覺知他人負擔感、挫敗的歸屬感,與習得自殺本領/對死亡的無懼。當個體覺知自己對他人是負擔,又找不到心理歸屬,便會引發強烈的無助感受,進而引發自殺意念,如果這時具備實施自殺的機會/能力,就可能做出致命的自殺行為。是故研究指出,此三項因素互動作用,對自殺風險和自殺行為有預測作用。
從此理論出發,我們就可以嘗試提前偵測具有自殺風險的孩子們,並且採取相應的行動,來接應走在臨淵困境的他們。
建立一張「心理防護網」
有自殺意念的人,經常會展現出看似「尋死」的言語與行動,但,這反而是他們釋放出的「求救訊號」,其他身邊的人可以幫助他們,這些訊號包括:
- 言語上的訊號:我希望一覺不再醒來、我覺得沒未來、生活無望、我不會再煩你了、沒有我你們會比較好、活著不值得、我討厭自己......等。
- 行動上的訊號:寫遺書、分贈心愛之物給他人、主動告知他人自己感到絕望想放棄、自傷行為、對藥物或武器突感興趣......等。
本次事件發生後,網路上有聲音想要檢討心輔中心是否不夠積極處理,或是覺得他身邊的親人朋友怎麼沒有更高度的警覺?我必須說,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為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負起全責,與其指責誰沒有做好,我們更應該先試著從自己做起。一句關懷、一小段時間的陪伴、一通電話的聯繫......,可能就讓自殺的念頭被中斷,即便企圖自殺者可能會反覆嘗試行動,但,如果身邊的人對自殺訊號夠敏銳,就有機會一次又一次的接住他。
對企圖自殺者,沒有任何人可以單憑己力完全承接、阻擋個案強烈的自殺意念。家人與朋友可能不夠專業,甚至可能是造成當事人心理困擾的源頭;醫療資源和心理輔導中心可以提供心理照護,惟治療的頻率、時間、是否遵醫囑回診與服藥......太多因素都會影響治療的效果。但如果很多人一起努力,每個人都出一點點力量,就能交織出一張安全的心理防護網。
曾經看到學生在網路交流板上分享:「今天是個辛苦的日子,但感謝某個人願意伸出溫暖的手拉住了我。我就可以再多活一天。」無論是家人、同學、老師、心輔中心、醫療院所、甚至是身邊的任何一個陌生人,只要大家能夠對憂鬱者再多一些知情、多一點同理,對企圖自殺者有再高一些的警覺和認識,都可能在關鍵時刻挽回一條寶貴生命。
看見「心理健康急救」的需要
去年台大公共衛生學院邀請澳洲心理學家Prof. Anthony Jorm來台分享,推廣「心理健康急救」(Mental Health First Aid, MHFA)的實務,講座當天衛福部心理及口腔健康司司長諶立中也受邀參加。所謂的「心理健康急救」概念,緣起於澳洲許多機構都被要求特定比例人口須接受CPR急救訓練,以確保人們能在身體出現緊急情況時獲救。
於是Prof. Jorm提出:「當人們心理出現問題時,也同樣需要提供急救服務!」當時他們觀察到,人們感到心理不適(mental unwell)是常見的,但大眾普遍缺乏正確的心理健康觀念,而有心理健康問題者可能缺乏病識感、因汙名化而不敢求助,即便想求助,卻面臨心理專業人員和資源不足的情況。
於是,他們從理論到實務、從校園到社會,一步步建構出一套心理健康急救方案,培訓校園與社區的種子部隊(不一定要是心理專業背景),提供心理不適的民眾心理急救照護。Prof. Jorm和他的團隊花了將近20年的時間,將整套心理急救的教育訓練推廣至將近3%的澳洲人口,並針對不同族群發展出專屬內容,包括兒童、青少年、年長者等,近年他們更積極地將整套方案推廣到其他國家,目前中文版翻譯手冊已在香港發行。
台灣目前的推廣困境
回過頭看台灣的現況,心理照護資源稀缺、健保給付受限、疾病汙名化、社會大眾對疾病的認識不足,這些都是老調重彈,但遲遲未受到各界有力的回應。
心理健康促進工作,不只是教育病患要有病識感、提供病患更多元便捷的就醫管道,他身邊的人也應該要具備足夠的知識,能夠辨識出病患是否需要幫助。例如當憂鬱症患者發病時,如果身邊的人無法同理,不但可能無法拉他一把,說不定還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我們的社會既需要推廣「心理急救」概念,也需要有更多的宣導教育訓練,幫助人們重視心理健康。
以台大為例,從104學年度開始,台大新增了「心理健康促進與自殺防治」課程,課程目的在促進大學生自我省思身心健康議題,幫助學生學習自我照顧,並能發揮關懷他人的力量達到社會關懷目的。課程內容涵蓋失眠、焦慮、憂鬱、壓力管理、心理健康促進和自殺的成因與處置等。這堂課每學期都爆滿,學生叫好叫座,但一學期修課人數上限80人,僧多粥少,要培育出校園內的心理健康促進種子代表,仍是力道不足。
今年10月份,台大才舉辦了兩場「自殺防治守門人講座」,一場針對教職員、一場不限身份參與,邀請馬偕紀念醫院自殺防治中心心理師,分享和傳授如何辨識與面對高自殺高風險者。講座文宣寫著「成為身旁親友與學生生命旅途中照亮生命的明燈」,立意甚好,但兩場次加起來只能容納200人參加,對於校園自殺防治工作實在是杯水車薪。
結語
11月9日,台大校園一顆星星殞落,我們為此深感哀悼。台大的孩子們在網路串連著溫暖的歌單,希望安撫彼此心中的悲傷。椰林大道並不康莊,學術高塔不應是孩子墜落的地方。自殺防治工作刻不容緩,急需家庭、學校、社會共同努力正視。
台大校園內敲響的喪鐘,是否能喚起更多人對於心理健康和自殺防治的重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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