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她》:與性暴力創傷同活,看見受害者療癒的可能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她和她的她》一劇討論許多的性暴力事件下受害者的處境,無論是權勢性侵、關係霸凌、職場性騷擾、性私密影像散佈、家暴等,都是你我身邊每日真實發生的事件,既視感強烈的戲劇總是能勾起大眾的共鳴。透過戲劇觀看,讓社會大眾得以對於受創者有更多了認識與理解。
看見創傷的可能樣貌
人們對於遭受性暴力創傷者的想像,大多扁平與單薄的,但《她和她的她》讓我們了解到,受創者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流淚或是顯得一副軟弱無助的樣貌,他們依舊可以是成績好的學生、可以是職場女強人、可能是女性,也可能是男性。在大多數的時間,受創者或許都能表現有如「一般人」,一樣讀書上學、一樣工作生活,但是他們可能要花費比其他人更大的力氣去維持這看似「如常平穩」的樣貌。
隱瞞真相與掩飾受苦是他們在受創後的重要課題,「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曾經遭受過的傷害」、「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心中的痛苦」,因為不願家人擔心,害怕他人的異樣眼光,讓他們費盡千辛萬苦也得逼自己表現得「正常」,但事實上他們微笑而安靜的背後,可能仍受苦糾結著過往不堪的記憶、壓抑著當下的不安、苦惱於無法展望的未來,以免自己徹底的崩潰瓦解。
受侵害當下的反應可能是僵呆,但絕非默許與認可。劇中林晨曦遭性侵時因為受到巨大的驚嚇以至於沒有大聲呼救、沒有用力掙扎與反抗、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告知親人;顏聖華也流淚自問:「對喔!我那時候怎麼不反抗?」,被性侵的她為了這個問題反覆回想、自責、自我厭棄,並深陷憂鬱情緒,難以走出創傷陰霾。當人們面對巨大的創傷壓力時,會啟動的心理機制有三:「戰鬥、逃跑、或是僵呆」,僵呆的狀態是因為當下已經無法反擊、也無從逃逸,只能等死,像是動物遇到威脅時呈現的本能狀態——為自己打上麻醉劑,身體動彈不得、心靈脫離自身,讓自己對即將發生的可怕與痛苦失去感覺。
生命被卡住與時空被凍結在受創當下,是受創者常見的感受,讓他們難以走出的深層痛苦,他們會認為創傷將會「永遠持續下去」,而自己永遠無法從傷害中復原。《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書中也提到常見的受創者身心狀態是「無法深切投入周遭的一切,就不可能感覺自己充分活著,於是就更難感受到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也更難專注於手邊的工作。沒有充分活在當下,使得他們牢牢地被關在過去」。
在《她和她的她》劇中,我們也可以看見林晨曦的生命被卡住了,她形容自己:「我的靈魂某些碎片被留在受創現場,我一直困在那裡,我的人生卡住了,哪裡也去不了。」即便時光流逝,成年的她依舊被困在那個被侵害的青春期,始終沒有走出來。她的人際關係疏離、對男友的肢體觸碰感到不舒服、因為擔心男友無法承接自己的解離症狀與憂鬱情緒,而無法敞開心懷接納親密關係,更不敢步入婚姻等。這些表現都可視為受創者為了自我保護、為了繼續活下去而啟動的防衛機制。
不僅一人受傷,不只一個加害者
在劇中我們可以看見,晨曦對自我的理解受到創傷的破壞——從好學生變成壞掉、破掉的人,她的人際關係也受到創傷影響而分崩離析——父親無法接受她被侵害的事實、父母感情變得疏離、弟弟從活潑外向變為陰沉憂鬱、與高中好友決裂、甚至也斷絕與家人的連繫,選擇封閉自我、孤獨面對創傷,這也更讓我們看見,創傷事件所帶來的影響層面深而廣,不僅是受創者一人獨自受傷,身邊的親人也都會連帶受到打擊和共同承受痛苦,就像劇中晨曦的父親長年為了與加害者和解感到悔恨、晨曦的母親自責不該將女兒託付給加害者,晨曦的弟弟為自己沒有及時保護晨曦深感內疚,晨曦好友也懊惱於當年未能保守秘密,因此創傷之痛絕不能只依賴時間來淡化。
而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創傷事件之後,往往會帶出更多「加害者」,無論是知情但極力否認的父親、知情但選擇隱瞞與扭曲性侵事實的師母、知情但沉默不行動的同學、僵化的校園輔導系統、粗糙的蒐證與檢調流程等,都可能成為第二個、第三個加害者,即便有心保護受創者,但人們對創傷的「無知」語言和行為,就像一把小刀,反覆劃傷著受創者的心,讓復原之路變得更加艱難。
肉眼可見的身體受創會被人們留意與照顧,而且大多可以透過醫藥治療與修復,然而隱形難見的心理創傷,卻容易被忽略,根據DSM-5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會有數種不同的情緒、認知、行為症狀表現,例如侵入性畫面、惡夢、逃避創傷相關刺激、扭曲的自我看法、與他人疏遠、無法感受正面情緒、容易受驚嚇等,也可能有較高的自傷與自殺風險。
但近年有更多的研究指出創傷不僅是引發一連串生理心理反應和認知行為的改變,更是對主體人格、關係和存在意義帶來巨大衝擊,難以被現行精神醫學中的診斷系統標準化和病理化,也因此,創傷的療癒不是受創者一個人的課題,也不僅是受創者與加害者兩造間的調停,更需要身邊的重要他人和整體社會系統一起來支持。
從創傷到療癒
看到林晨曦受到這麼大的創傷,我們也不禁提問:「心理創傷會好嗎?」答案是可能,但卻不是劇中顏聖華所說:「說不定等我們長大就會好了」,創傷事件本身有開始與結束,但創傷所帶來的影響,卻可能是終其一生、沒有終點,受創者必須努力與創傷共存,找出讓自己能夠繼續活下去的方法。
劇中我們可以看到林晨曦一開始獨自背負著沉重的創傷包袱,無人可信賴傾訴,她只好透過網誌書寫來記錄心情,透過敘說自身苦難的故事,整理經驗並做出理解和詮釋;從解離世界重返現實後,她重新與母親和高中同學恢復聯繫,把過去斷掉的人際關係重新再連結,更開始接受心理諮商,勇敢走過隱喻創傷的黑暗隧道,與過去和解、與自己和解,或許創傷沒有辦法完全復原,但至少引領自身一點一滴慢慢前進。
作為受創者身旁的重要他人,又該如何接應與陪伴受創者走向復原之路呢?創傷知情(trauma-informed)是近年來逐漸受到重視並且被推廣的心理衛生觀念,意在協助人們學會理解創傷、辨認創傷、以創傷知識做出回應、避免再度受創。唯當人們具備了創傷知情的眼光與態度,便會知道創傷可能表現出多元複雜的樣貌,才能理解受創者的處境與心理狀態,方能更多溫柔細膩的傾聽、同理與接應。
在晨曦的現實世界中,父親不肯相信她對老師的控訴,逼迫她與其和解,甚至全盤否認她曾經受到性侵的事實,看似為對晨曦名譽的保護,卻讓晨曦感覺到背叛;然而在她的解離世界中,父親卻能理解她的受苦與委屈,與她同哭、為她平反,這才是晨曦受創後最深切的渴求——親愛家人的守護與支持。當她終於獲得父親與弟弟的保護與認同,她也才能勇敢站出來,為自己爭取正義。
劇中晨曦曾卸下心防向前男友江原透漏自己的創傷過往,初期江原尚能憑著愛情,耐心體恤的照顧與陪伴,但隨時間過去,晨曦卻「一直沒有好起來」,江原最後只能逃離,分手看似是他對晨曦感到失望,其實背後隱含著更多對於自身作為陪伴者的挫敗與無能為力。此後,晨曦認為「不管是誰都沒有辦法陪我接住這件事」,寧願將現任男友李皓明推開,也不希望拖累他一起深陷創傷泥淖,但皓明嘗試了解晨曦的過往、支持她對抗現在的權勢、更參與由專業心理師帶領的支持團體,讓自己裝備更多知識,長出更溫柔堅定的力量,如同他名字一般,為晨曦帶來生命中的皓亮通明的光。
喜歡這一齣戲讓我們看見創傷、理解創傷,當我們能夠看見一個人內在所受過的傷,我們會明白他的「問題」,而不會快速化約他就是一個「有問題的人」。期待有一天,人們變得更溫柔同理,不再粗暴地檢討被害人:「你為什麼不反抗?」、「你怎麼不小心一點?」、「你怎麼不懂得保護自己?」,為身處黑暗的受創者,帶來生命中的些許亮光,讓創傷療癒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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