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現世《日常》(上):複數的疫症,複數的歷史
前言:黑色暴雨的驟降序曲
2021年6月28日,香港天文台於早上8時發布今年香港首個黑雨警告,此場黑雨歷時2小時45分鐘,暴雨期間,港島西區錄得逾兩百毫米雨量,摩星嶺徑有山泥傾瀉,大嶼山嶼南道出現山洪暴發。
在2021年香港的前些日子裡,6月11日,香港政府頒布修訂《電影檢查條例》檢查員指引;6月23日,李家超被任命為政務司司長,成為首位警察出身的政務司司長;6月27日,特首林鄭月娥率領多名政府高官赴京,慶祝中國共產黨建黨一百週年。
「黑雨」,全稱為「黑色暴雨」。在2019年後的香港,連續兩年(2020-2021)皆發出了黑雨警告,不少網友認為「黑色暴雨」代表著「黑暴」,似乎是上天落於香港的暗示。
1997年6月30日,濕度88%,6點時氣溫27度。7月初的香港,連日暴雨進場,共發出一次黑色暴雨、三次紅色暴雨,首四天140宗山泥傾瀉。
1997年7月1日,香港正式回歸中國。
1966年4月5日,密雲,清涼,最低氣溫為攝氏16度。前一天(4月4日)下大雨:「新界豪雨山洪暴發 沙田區城門下水壩 九名工人沖入隧道」。
1966年4月4日,因天星小輪公司於1965年10月申請加價,頭等艙從二毫升到二毫五仙,二等船費照舊一毫。五仙的小輪加價,引發了一場香港青年自發的最大騷動。
——黃碧雲《盧麒之死》
黑雨的侵擾與來襲,對香港僅是個歷史的巧合嗎?但每每黑雨到來之際,似乎都預兆著香港未來的政治劇變。當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歷史,交織在香港這片土地上,縱使物換星移、物是人非,香港從被殖民到回歸〔再被殖民〕所受過的傷,都一一被記載在白紙黑字的報章上。那些歷史遭受的摧殘種種,或許人的記憶可能消逝淡忘,但土地會誠實地記得,並逐一映照於周遭的「日常(的暴力)」之中。
日常之死,《盧麒之死》
「我覺得好恐怖」、「唔好講野」畫外音的首先獻聲,地鐵列車緩緩駛進太子站月台,站台廣播提示:「由於發生嚴重事故,本站將會關站,乘客必須立即離開。」隨後警示音響起,人群吵雜聲、催淚彈的槍聲不停堆疊交雜,群眾情緒也隨之高漲,隨著列車開進城市之中,抗爭者轉而喊著「走啊」、警察用大聲公說:「現在不是談判的時候,請立即離開。」此時,救護車聲響不絕於耳,腳踏過的玻璃碎片滋滋作響著。
一顆長達七分鐘的列車景象,是電影《日常》的開頭,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月台景象,但所有聲音的重組拼貼,卻示現出2019年8月31日太子站所發生的襲擊事件,聲音所涵括的時間不止於此,而是擴延到這場反送中運動的種種。下一顆鏡頭,一名緊閉雙眼男子的正臉,預示著一切的重現不是出於杜撰,也並非開始即順敘進行。所有的所有,都是來自一群(香港)人的記憶。
《日常》最主要的文本根基,來自於2018年由香港作家黃碧雲的著作《盧麒之死》,而《盧麒之死》和《日常》亦有不少相映成趣之處。《盧麒之死》以盧麒的死亡出發〔被遺忘的青年〕,重新探述1966年天星加價示威的經過,在書中以「報導文學」的形式,用該時的報紙文獻資料拼貼梳理,重建當年的抗爭/法庭現場,並運用各式標點符號作區別,如以「」『』為報章文獻的引述,()針對文獻進行資訊上的補充,〔〕則為作者主觀的自語延伸。
《日常》亦是,許雅舒利用大量田調資料,穿插文獻(報章、影音)檔案、重演戲劇和街頭紀錄,並藉由「日常」景象的組成,試圖喚起對歷史的迴聲映照。比起紀錄片、實驗片、散文電影(Essay Film)這些明確的片型劃分,《日常》更適合被定位在「非虛構電影」(Non-Fiction),與黃碧雲定位《盧麒之死》為非虛構小說(字義衝突,互相出賣)一般。在一則虛構的創作中,以非虛構的歷史事實為基底,幻想的真實卻來自真實的幻想,如同盧麒曾經出現在天星碼頭,如同香港人曾經遊行於中環街頭。
黃碧雲不選擇以1967年的六七暴動為出發,而是選擇在前一年或許這股憤怒已逐漸醞釀成形〔等待時機爆發〕的1966年。相比黃碧雲將時代推前,再一路延展運動的時序;《日常》也不直接以2019年的事件始末作為出發點(即使你我並不陌生),而是將自身位置往後退一年,以不在場的視角(現場的缺席)去回看喧囂動盪不安的2019年,觀察著日常的變幻,印證「日常(街頭)即是一部電影」。
不復返的正常〔再一次被殖民〕
其中一場想像式的戲劇編排,是男主角走入〔黃店〕(旺角)桔梗餐廳,遇見讓香港一夕改變〔甚至變本加厲〕的主人翁——陳同佳。「你知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不知道有多少年輕男女被人抓?」、「我們和政府警察都無仇無怨。為什麼他們要搞我們?」男主角連串地訊問。
(虛構的)陳同佳僅有回答過一句:「你是不是認錯人?」但哪位香港人會忘記他這張臉?這張右鼻翼下有顆痣的臉。多數時間,陳同佳並沒有任何回答,許雅舒將他設計成「失語」的狀態,也正是香港人對他一切想法的「無從得知」,當一人的影響,最終擴及至七百多萬人的生活,如同疫情般的爆發、蔓延、遍地開花。「我只想正常生活/我已經不記得什麼是正常生活/你可以告訴我什麼是正常生活/誰可以給我們正常生活。」唯一能得到最強烈的感受,即是所有「日常」的改變。
〔如果2018年2月17日陳同佳不在台北〕
「正常」,什麼是「正常」?要怎麼「正常生活」?要怎麼回到「正常生活」?是《日常》最核心的母題。在全球因COVID-19疫情停滯的日子裡,從2021年的時間點去觀看《日常》,首先直覺聯想到其以「疫情」(COVID-19)為軸,回望當今「寧靜無聲」的香港街頭。運動正處高峰時,晚晚都上演警民對峙的巷弄,如今受到香港《國安法》的影響、疫情的衝擊,讓大部分示威運動頓時停止〔但人民的怒火並未止息〕。
列車景象的下一場戲,是男主角前去墓園獻花悼念,一個個無名墓碑〔死因無可疑〕,其中一個墓碑寫著「T2019」,隔壁蓋著「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的旗幟,街頭抗爭的熱血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種冷靜沉默的哀傷氣息。因各種「疫症」後所產生的「後遺症」也陸續浮現於日常:沒有人想過當初為去理大(圍城〕,防範催淚彈而戴上的面罩(豬嘴),如今在疫情時代卻能取代口罩派上用場,當豬嘴出現於街頭,周遭不再是一群身穿黑衣奮勇的手足,而是一群似感陌生的香港市民。因為疫情,隔離在屋內的運動者只能用手機看著現場畫面〔是即時直播?還是悼念昔日?〕 ,或坐在窗櫺旁,與居住在各座大廈中的手足以「Free Hong Kong」互相寒暄。至此,運動形式因為疫情影響,從實體的置身轉化為虛擬的替身。
不只是運動變質,藝術工作者的生活(如許雅舒自身)也有所變化,如片中提到原本的補助不再適用,談好於鹿特丹的表演也被順延,手上今年的項目通通告吹,無彈性的政府補助幫助不了藝術工作者的困境,遠端開會/上課/取暖也逐漸成為一種常態。這些來自疫情後的日常生活,都蒐羅於《日常》中,而許雅舒也將「疫情」一詞拆解,並讓疫情擴延為複數,讓每個疫症都成為一個獨特的時代斷點、事件的分水嶺,進而比較前後的異常——即以(過去)「正常」的基準點進行比對。
首先,其英文片名「Decameron」,便是出自喬凡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經典著作《十日談》(The Decameron)。《十日談》以歐洲中世紀著名的黑死症為背景創作的故事,14世紀中葉,黑死病開始於歐洲肆虐,薄伽丘則在西元1350年(疫情蔓延過後)開始撰寫此書,故事以躲避疫症的七女三男為主要角色,他們為打發面對疫情期間與世隔絕的無聊生活,在十日內輪流述說故事。
「疫症」不只是一種疾病性的傳染,如《十日談》中引述19世紀德國歷史學家尼布爾(Barthold Georg Niebuhr)的言論:「瘟疫不只是殺人,它還使殺不死的人道德淪喪,瘟疫蔓延的時代,總是人類獸性和惡魔的一面佔上風的時候。」《十日談》不僅是文學領域中重要的歷史記載,記錄該時人們對疾病的描繪,它也提出疫症將作為重新審視社會的切入點,看見人性的醜惡如何因而顯現——這是《日常》的第一種疫症。
許雅舒所指涉的「疫情」,並非僅指向COVID-19的一種疫情,她的「疫症」具有數例多元的意義。當片中文獻一一細數香港過去所對抗的「疫症」——如引用《1894-1895年屬意香港的衛生狀況、政府政策與華洋關係》提及1894年香港發生的嚴重鼠疫(起因為降雨量不足,雨水不足不能沖刷污漬),鼠疫期間華人的死亡率是95.88%,遠高於印度人、日本人、歐洲人。為消滅鼠疫,港英政府唯一達到成效的政策是「洗太平地」。引文續寫:「在殖民地政府的高壓統治下,政府集絕對權力於一身,港督更享有極權,可自行制定法案及處理危機,由此而衍生的種種政策為當時的華人及民生,帶來了極其負面的影響。」
(1947-1957年任第22任香港總督)葛量洪:「在殖民地裡,總督的權威僅次於上帝。
如今港區《國安法》的塵埃落定,港人不能再有歧異意見,只能衷心愛國愛黨,所有意圖煽動分裂國家統一之滋事者,都將視為叛國份子。前有1894年的鼠疫,2002-2003年的SARS(《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二十三條,五十萬港人參與七一遊行,反對立法),2020年的香港何不是一次迎來了兩種疫症(COVID之疫、中國之疫)?對照在昔日港英政府殖民下,認為殖民地需接受來自殖民者的極權管制,如此一看,1997年的香港或許不再是一個(對等的)回歸〔沒有香港特別行政區〕〔沒有一國兩制〕,而只是再一次地被(中國)殖民。
於此,當(無法根治的)疫情的發生最終會產生一種不可逆的變質,把原本在軌道上的正常偏離成一種失常,但卻因各種來自權威者的「矯正」與「修正」下,將失常形塑成「不復返的正常」。許雅舒巧妙將疫症的入侵感染,連結起殖民者對殖民地的逐步權威掌控。自1997年回歸後,所謂的「五十年不變」,還不到五十年一切已面目全非,用一條一條「不可說不」的高壓政策,將香港改造為(殖民政府)他們心中的形狀。這何然,不是一場持續廿載且不會停止的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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