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現世《日常》(下):讓「歷史們」展現撥雲見日的裂縫
▍上篇:
再現(缺席的歷史)空白
回望〔導演?藝術家?(創)作者?〕許雅舒的創作手法,她擅長運用真實影像紀錄與虛構戲劇的交錯,以達成空間的再造/重現和時間線性的延展,並賦予時空差下的影像一景多義(疫),即是將當下看起來毫無連繫且片段式的單一歷史(History),佐以香港土地的前世因果,匯聚成擁有時間連續性的複數歷史(Histories)〔香港,只有一個香港,但是誰的香港?〕〔再一次,他們的家園不是他們的〕。
例如,2016年所創作的《風景》,電影中呈現的「佔中」(虛構)場景,最初的概念是許雅舒於2012年關注香港響應全球反對資本主義的「佔領華爾街」所發起的「佔領中環」,正巧於籌備拍攝前,2014年,香港爆發為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展開為期三個月的「佔領中環」。在戲劇早已建構完成下,許雅舒選擇將「佔中」一詞抽換時空意義,並以一顆片尾的長鏡頭,穿梭帳篷、穿越隧道,徒步實地記錄即將被清場前夕的金鐘現場。此一舉,不僅完成空間的轉移,也同時達成時間的嫁接,將兩個同地異時的「佔中」,皆化為香港人的共時記憶。
「例如七一、六四,以及宜回憶中的歷史片段。當我希望故事不是一個虛構的層面,而是關於歷史回憶以及『人民風景』,那我就要利用這些影像去做到當中的敍事層次。」許雅舒在過去專訪中提到,《風景》也將當時香港每年必舉行的七一遊行和六四維園景象一一記錄捕捉並擺入其中〔已無六四集會和七一遊行的2021年香港〕。不只是「人民風景」,還要是「關於歷史回憶的人民風景」,這樣的思考也一路能展現於許雅舒的創作之中。
再如,其後作品《在野——隧道篇》(2017),許雅舒將演員置於人行地下道,完成劇場式的舞蹈演出。從工整的齊步、並列的人群,到腳步聲開始凌亂,群眾開始跪地掙扎,面罩、面具的戴起,眾人相互扶持,堅定不移的目光凝視前方(攝影機),直到攝影機離開來到階梯上,觀眾被強行從(歷史)現場拉出〔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在野——隧道篇》是《在野》(In the Wild, 2017)其中之一的篇章,或許以當今的時間點回看,不免讓人聯想起2019年反送中運動的抗爭者們,在此影像卻是創作在傘運之後反送中之前的2017年,而許雅舒不僅想記錄2014年的運動身體,她亦想將喚起1989年6月6日香港油麻地所發生的「碧街事變」——起因於支聯會為聲援六四事件抗議中共使用武力鎮壓學生,發動三罷(罷工、罷市、罷課),卻於6月7日凌晨,因滋事份子乘機鬧事,引發騷亂。〔數千名防暴警察,共發射四十九發催淚彈。〕〔支聯會取消6月7日欲有一百五十萬人參與的六四集會及遊行。〕〔6月7日全港學校停課一天。〕
如果說《風景》是從過去的社經脈動,恰好接起當下的青年反抗的躁動情緒,它是一部由前(果)到後(因)的作品,那《日常》剛好是相反的創作,它是一部由後(果)推前(因)的回望,甚至放入尋找因果產生的探問——更多的如果〔如果一切從未發生〕;更進一步,當《風景》是藉由實體的介入,利用有形物體承接時空的變換、社會的移轉,而《日常》所思考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在這座已成既定事實的城市,挖掘那些曾經變動的過往,當可證明事件時間和空間,(塗鴉)一一被政府清洗/銷毀/掩蓋/滅證,《日常》的困難/核心也在於如何在有形物體中「再現空白」,顯影/考古城市所遺留的(缺席)歷史抗爭痕跡。
作者(黃碧雲)藉由代入歷史文獻記載的情境所產生的感受。它們之間並非歷史時序或因果關係,卻是文獻閱讀代入歷史經驗的共時情感參照,也是以空間而非時間去作歷史書寫的鋪展。
黃碧雲在《盧麒之死》中所施展(對香港、香港人)的「共時情感」,某程度上與許雅舒於《日常》的創作意識幾近相同〔對黃碧雲的愛是真實且真誠的〕〔《風景》創作根基源自於黃碧雲的《無愛紀》〕,兩者差別只在於文字和影像的使用——黃碧雲以(客觀)文字檔案(主觀)拼貼,並加入自身對文字歷史的解讀,建構其報導(私)文學。許雅舒延續了黃碧雲的作法,除了加入報章的圖像之外,並將原本那些在書中所提出的街區角落,皆轉化為可視(visible)的影像,將平面的文字真正疊合香港的立體地景(landscape)。
〔如果彌敦道不是彌敦道〕
當起於界限街交界、止於尖沙嘴梳士巴利道的彌敦道,貫穿整個油尖旺地區——太子、旺角、佐敦、油麻地、尖沙嘴,如今空蕩安靜的空間,背後卻乘載歷史的眾多喧囂:2019年的831太子站襲擊事件,旺角警署下的群眾聚集,示威者每晚站於彌敦道上架設路障與警方對峙,「青年人的面孔」成為被搜查的理由;2016年的旺角騷亂;2014年雨傘運動以彌敦道為中心的旺角、尖沙嘴佔領區;1989年6月4日直升機低飛盤旋於上空,凝視彌敦道的聚集群眾;1984年因計程車罷駛,最終演變成騷亂;1966年天星小輪反加價示威,座落於尖沙嘴天星碼頭,1956年因拆國民黨旗引發的九龍暴動。
《日常》中所呈現的彌敦道,是牽繫著所有九龍(南)半島的命脈,那些被洗刷掉的抗爭標語、被粉飾太平(太子)的油漆、被撕下的抗爭文宣,即使又重新為馬路鋪上新柏油,也塗抹不了催淚彈燒過的彈痕、被橡膠子彈打到而噴濺的血漬,和一團團因憤怒而被焚燒過的焦黑遺址。
這些是許雅舒所觀察/親身體驗的《日常》,也是香港人的「日常」,身處在這具有共時情感且共有意識的生存空間中,顯影出一場場運動所留下的運動(歷史)傷痕。縱使光陰飛逝,時代已不復存在,那些傷疤依舊歷久彌新〔時代還是一樣暴烈〕〔並在遺忘之中〕。
結語:(未來)陽光普照
〔如果1997年7月初沒有連日大雨〕
〔如果沒有一次黑色暴雨、三次紅色暴雨〕
《日常》或許是香港版的《天能》〔但天不能〕,同樣將所有時序打碎、時空模糊,進一步將不分過去和現在的歷史,呈現作為2020年的香港時空。自此,當我們聽見電視新聞聲音描述1989年5月21日香港百萬群眾上街聲援北京學生的景象,在報章眾多拼貼之後,隨之是空拍影像的呈現,而從布條「撤回惡法 痛心疾首」的影像時間點來看,那是在2021年6月19日香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遊行,200(+1)萬港人上街頭要求反送中條例的撤回。利用音畫重組,將昔今歷史並置,儘管時空不同(刻意模糊),但不變的都是「香港」這座城市的名字。
黃碧雲在《盧麒之死》中自我思辨寫下:「我們從歷史學會什麼?」「歷史不會給予最終答案。」在書中的前四章,她從眾多報章試圖拼湊盧麒的生世〔認識盧麒〕,然而過程中其並不是要去尋找真正的死因解答,她更在乎一切的「為什麼」?為什麼盧麒會(自殺)死亡?會是他們所說的「自殺」?為什麼盧麒會參與4月4日的天星小輪反加價示威?〔因為前一天盧麒被炒魷魚〕〔因為4月5日是清明節,公眾假期〕,又為什麼人民會聚集如此?騷動衝突、流血死亡一切是如何發生?青年為何憤怒?又為何而憤怒?
歷史上的香港示威,都是以青年居多,因為在這憤怒的情緒中,他們找尋不到自己的言語家園,並且「欠缺永久性和無所適從」,「他們不但對香港有這種無所歸屬的感覺,他們對其他事物也有同樣感覺。」「因為這種感覺是由於本港青年們認識到他們父母所熟悉的家園已不復存在,而他們沒有機會在本港或海外重建這個家園而後產生的。」1966年的青年到2019年的青年,所有的反抗、不安與躁動,是始於歷史的病灶,與現實的鬱結相互輝映,從而試圖在後殖民時代中,為自己、家園和未來發聲爭取。
在《盧麒之死》的第五章簡短寫下當年絕食青年蘇守忠,轉身化為「燒肉和尚」之事蹟,第六章則對應(當下創作的)現實,以2016年大年初一至初二(2月8日至2月9日)發生的旺角騷亂(魚蛋革命)為引,記錄梁天琦的起與落。黃碧雲或許沒想到的是,2018年出版的隔年,梁天琦於2016年代表本土民主前線參選立法會補選的口號「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成為反送中的運動口號。而許雅舒的《日常》仿若是為《盧麒之死》延續其意義,不僅補足香港社運群像的拼圖,記錄運動前後的運行軌跡,也見證著青年的憤慨之氣漸被雨水澆熄,消亡於極權統治的法條下,消散於充斥病毒的日常空氣中。
2020年6月6日〔碧街事變、李旺陽之死〕受到一道低壓槽影響,本港落大雨,天文台凌晨2時55分,發出三年來首個黑色暴雨警告……香港境內錄得超過8000次雲對地閃電。
1989年6月30日,《基本法》最後諮詢。2020年6月30日,人大通過《基本法》。2021年10月27日,香港立法會三讀通過《電影檢查修訂條例草案》。
《電影檢查修訂條例草案》容許香港政府審核香港電影時,考慮國安理由,如認為影片有美化暴力之嫌,或內容涉嫌違反《國安法》,電影檢查員可得出禁止上映之結論。在6月修例指引公布至10月三讀通過期間,不論是劇情片涉及反送中運動背景,或是最直接的紀錄片,記錄這一年多來運動街頭的足跡,都會被列入不得公映的禁片名單內。
《日常》不僅是一部為香港而拍的片,其創作動機如黃碧雲《盧麒之死》所言,是「唯一的,當初的,也是最後的」,以「純粹的動機與責任」用鏡頭記錄那些再正常不過的日常,藉由角色漫遊街頭凝視,走入人群任由警察盤查搜索,以旁觀視角呈現當今香港的樣態。即使《日常》沒有試圖闖關公映的紅線,電影也早在恐懼中被香港這片土地放逐除名。
當一群好橪鍾意香港的藝術工作者,期許未來某年某月某日陽光普照, 但那一天何時會到來?在此之前,恐懼與勇氣將續伴香港前行。或許套一句黃碧雲的文字:「恐懼與勇氣。如果我們的人生,還有未知與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