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看影史(一):華語影視聖堂「聯華影業」及其他
近日,台港聯辦關錦鵬導演的「女人心・女人情」專題影展,五部精采舊作《女人心》、《地下情》、《胭脂扣》、《阮玲玉》、《紅玫瑰白玫瑰》一次推出,舊雨新知同坐一堂,看得如癡如醉。導演本人也專程來到台灣,在《胭脂扣》和《阮玲玉》放映之後與影迷對話。
在《阮玲玉》的映後座談時,不少初次在大銀幕觀賞到《阮玲玉》這部電影,以及阮玲玉當年主演默片的青年朋友,興奮地連連發問。身邊友人一笑,低聲說道:「這部電影也是我們當年開始接觸早期華語電影的起點吧?」
躁動而激情的1930年代
電影《阮玲玉》1991年秋在台灣推出公映,難得一見以原音方式呈現,沒有另配國語。我們也終於得以聽到張曼玉用自己的原音,讀出真假阮玲玉遺書裡的字句。
也幾乎是從看了《阮玲玉》開始,我才有興趣去接觸像是龔稼農和胡蝶的回憶錄,有機會看到《神女》、《大路》,看到侯曜導演的《西廂記》,蔡楚生的《漁光曲》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認識了孫瑜、費穆、吳永剛;卜萬蒼導演倒是年紀很輕的時候就看過他的片子。
那個輝煌的1930年代,躁動而激情的1930年代,與《阮玲玉》電影問世的1991年相距將近一甲子,與現在差距了將近90年。
在過去30年的時間裡,因世代交替而橫生斷裂的影史脈絡,在有心人的推動,以及各種珍貴訊息重新出土的基礎上,雖然不敢說終於彌合起來,但至少,我們對那個時代、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作品、那個社會的了解,比起30年前似乎更完整了一點。
帶著這些知識,還有30年來所儲存下的感動,重看《阮玲玉》,我們看到的絕不僅只是妖艷的天才女星因姘居醜聞而自殺的影星傳記。銀幕上投射出來的光芒,是1980年代香港電影全盛時期的香港電影工作者,在向1930年代上海電影工作者、華語電影的前輩,致上崇高敬意的心血結晶。
每次電影演到阮玲玉的葬禮,我一定掩面大哭。哭的不是這個素昧平生,連主演的電影我都沒看過幾部的女演員。哭的是她身邊的那群——張冲飾演的羅明佑、李子雄飾演的黎民偉、葉童飾演的林楚楚、劉嘉玲飾演的黎莉莉,還有梁家輝飾演的蔡楚生導演,以及卜萬蒼導演、孫瑜導演、費穆導演、吳永剛導演……銀幕上亮出來的並不只是一個個的個體,而是整個「聯華」影業公司——這個在電影史上,像聖堂一樣的存在。
細說從頭:民新影業與華北影業
欣賞《阮玲玉》,我們先從「聯華」開始說起。阮玲玉初出道時號稱是16歲,考上「明星」公司想當明星,主考官之一就是日後與她合作密切的卜萬蒼導演。
1920年代中後期可以說是華語電影的第一個盛世,上海娛樂圈裡以「明星」公司和邵氏家族的「天一」公司為首,其他幾家公司次之,爭食日益茁壯的電影市場。天一公司主打民俗古裝片,很得小市民歡心;明星公司拍了些小說與文明戲作品改編,也有幾位知名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加盟。
在電影發行的策略上,在明星負責發行的周劍雲眼見天一來勢洶洶,便策動其他幾家中小型公司與其結盟,成立「六合」影片公司,聯合發行「明星」、「大中華百合」、「民新」等六家公司的影片。
1928年左右,六合成立之後,迅速建立起自己的發行網絡,並取得重要戲院的結盟。在此同時,天一公司也企圖突圍,邵氏家族祭出絕招,大哥邵醉翁坐鎮上海,派遣老三仁枚、老六仁楞(即逸夫)前進星馬,帶片巡迴放映,以打破六合的包圍。
六合圍攻天一失敗,原本結盟時引為話術的「發揚國片,杜絕劣片」說法,在此商戰中反而淪為笑柄,結盟的公司一一離去,六合的連橫態勢隨即瓦解。未幾,明星公司自家的《火燒紅蓮寺》轟動九城,一拍拍了十七八集,影史新頁迅速翻過,「六合」圍攻「天一」一案即成過往雲煙。
在原本「六合」的組成裡,值得注意的是大中華百合公司還有民新公司。尤其民新,負責人黎民偉崛起於香港,孫中山誓師北伐期間,黎氏便追隨國民革命軍,沿途拍攝紀錄影片。民新公司無疑帶有極強烈的理想色彩,黎民偉嘗試結合民族元素、戲劇和戲曲元素,為中國電影探尋可能出路的想法或野心,放眼當世或今日,其著力之深都教人難以忽視。
天一公司的影片在當時的市占率不容小覷,乃因用心經營發行網絡之故。日後邵氏昆仲於星馬成立兄弟公司,再於1950年代後期於香港建立影城,成為華語影壇最重要的製片勢力。
回望1920年代末的上海電影圈,民新脫離六合,要想立足,自然得要再找到能打開發行通路的合作伙伴,否則不論對「復興國片」抱著再高的理想,觀眾看不到也是枉然。
企業家羅明佑經營影院生意有成,在華北及東北地區,掌握規模可觀的發行網絡,他同樣對國片、對電影事業抱有高度理想。他與民新公司在1929年正式開始合作,以「華北影業公司」的名義開拍由孫瑜導演的《故都春夢》和《野草閒花》,兩部作品都由阮玲玉主演。
至1930年的夏天,華北影業、民新影業,再加上當時財務有困難的大中華百合,正式合併成為「聯華」。往前追溯,《故都春夢》便被視為聯華的開山之作。
強烈的知識份子使命
《故都春夢》由孫瑜導演,朱石麟、羅明佑編劇,黃紹芬攝影,這幾位創作者日後也成為華語影壇不可取代的柱石。朱石麟日後轉任導演,在1940、1950、1960年代都留下重量級的傑作;黃紹芬穩坐攝影師寶座,掌鏡拍攝的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成為新中國第一部彩色劇情片,更憑此揚威國際。
雖然《故都春夢》和《野草閒花》影片至今仍然失傳,但從現存的文獻資料觀之,聯華當時的發展方向絕對不只是商業戰爭、奪下票房冠軍如此而已。它的營運團隊、編導團隊,多為高學歷、新思想的知識份子,作品取材也多能反映社會現實,切合時代脈動;再加上廣受歡迎的明星如阮玲玉、金燄等等,簡直可以說是兼具文化人的社會關懷,與商業電影的工藝水準和賣座元素。
基本上,我們順著這個路線來思索、欣賞如今依然存在的所有聯華電影,也真的不難看出隱約的脈絡。特別是歷史文獻裡所寫到,聯華早期幾部電影深受法國文藝言情小說《茶花女》以及好萊塢電影《七重天》(Seventh Heaven)的影響。
1931年918事變,再到1932年128事變。大環境不斷在變化,電影產業也同樣被捲進這個躁動的漩渦。《阮玲玉》片中有場戲,當年觀賞時就覺得耐人尋味。話說在聯華的玻璃廠棚,王人美陪著林楚楚和黎鏗,坐在一旁看幾個男同事打籃球。上海復旦大學某某學生會的代表,前來邀請聯華員工聲援學生,參加遊行,以敦請政府起身抗敵。
羅明佑立刻表明擁護政府的態度,回身進辦公室說是要「跟南京通電話」;熱忠政治活動的聯華員工像是聶耳等等,便陪著學生代表再要求黎民偉表態。黎說明自己當年追隨孫中山,手上拿的是攝影機,不是槍,言下之意也是希望堅守電影工作者的崗位,以「職人」的身份自處。當然,聯華以及上海多家電影公司,也的確投身拍攝了多支關於淞滬會戰的紀實影片,留下珍貴歷史紀錄。
在這一切亂湧、暗流之中,阮玲玉換好戲裝,幽幽自下樓準備拍戲。當年將她引入影壇的卜萬蒼導演,繼1931年的《戀愛與義務》之後,再次牽起金燄和阮玲玉的戲緣,開拍《桃花泣血記》。
聯華上上下下應該沒有任何一個人猜得到,《桃》片推出公映後,被片商自滬引進來台,台北的「辯士」將劇情譜作成歌,沿街演唱為其宣傳,成為第一首傳唱開來的台語流行歌謠,歌名和片名相同,就叫作〈桃花泣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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