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舞動的紅色舞鞋:回憶為了藝術為了愛的經典電影《紅菱艷》
國際大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2011年為不朽舞蹈家碧娜.鮑許(Pina Bausch)所拍攝的3D電影獻禮PINA日前重映,場次雖少,看過的朋友無不涕泗縱橫大讚特讚,尤其說起電影結尾,溫德斯把碧娜.鮑許的經典舞步"The Nelken Line"從劇場空間解放出來,擺在郊野山路,襯著夕陽餘暉,一整排舞者不停重覆代表春夏秋冬的動作,洋洋灑灑,怡然自得。
然後是舞蹈劇場空蕩蕩的舞台上,響起舞蹈家本人的聲音:
舞吧!舞吧!不然我們都要迷失了呢!
「舞蹈」和「迷失」這兩個重要的動作和狀態,在這個瞬間被緊緊扣合在一起。我的思緒在那一刻立刻飛到1948年的電影《紅菱艷》(The Red Shoes)裡,影片開始後不久有一場晚宴戲,被金主和貴婦團團包圍的芭蕾大製作人百般不悅,猛然抬頭,遇見生機勃發,亟欲投身舞蹈奉獻一切的紅髮少女。
大製作人問道:「你幹麼要跳舞?」紅髮少女愣了半秒鐘,脫口回答:「你幹麼要活著?」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活著。」
「這也是我的回答。」
那股「一定要」的動力,把「活著」和「舞蹈」連結在一起,非死即生的選擇,對於藝術家來說,那份動力的由來就是這麼無以名狀,但終其一生,我們必須。
被紅色舞鞋蠱惑且附身的藝術家
「紅色舞鞋」是安徒生童話裡最知名的幾個故事之一,愛慕虛榮的少女穿上艷麗的紅鞋子,莫名被紅鞋支配,一直跳舞,無法停下,直到筋疲力竭,她央人用利斧砍去雙腳,衷心懺悔,才終於獲得永恆的安寧。
電影《紅菱艷》則描繪戰後英國,饒富盛名的舞團每次演出都座無虛席。大製作人有參加不完的社交和聯誼活動,為了募款、人脈,他得打起精神——拜會;大設計師和大編舞家在後台時常針鋒相對,吵吵鬧鬧;還有在學院任教的音樂總監,居然剽竊學生習作,放進自己的芭蕾音樂裡。經過大製作人妙手調和,被抄襲作品的年輕學生成了音樂組的駐團成員,貴婦金主的美麗姪女也通過甄試,順利考入舞團。就這樣,老將帶著新血繼續為藝術奮鬥。
製作人決定以年輕音樂家的新作「紅色舞鞋」,當成團裡最新的舞碼製作,預備在蒙地卡羅海濱劇院隆重獻演。貴婦的美麗姪女經過嚴格的考核,也被選為「紅色舞鞋」芭蕾的女主角。芭蕾演出萬分成功,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音樂家和芭蕾女主角也自自然然地談起戀愛,共結連理。
沒料到大製作人將舞蹈事業與舞蹈藝術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他幾乎無法忍受有人要為了私人生活、私人戀情,從而毀壞我們對於藝術的追求。另一方面,兩個性格如此剛烈的藝術家共結連理之後,婚姻生活並不若原先大家想像的那麼順遂,女孩子對於芭蕾的狂熱在她心底重新熊熊燃起,舞團重新迎回她,並且安排她再次回到蒙地卡羅海濱劇院,主演「紅色舞鞋」芭蕾。
首演當天,她在化妝間試穿紅色舞鞋,收音機裡是心愛丈夫在巴黎的音樂會現場轉播,突然間門開了,丈夫竟然千里萬里地追到這裡。他們爭吵、痛哭,又哀傷萬分,音樂家轉頭別去,她則無法再負荷這麼沉重的壓力,鞋也顧不得換,就穿著紅鞋飛奔而去。繞著劇院的螺旋鐵梯疾馳而下,跑到觀海天台,遠遠看著丈夫拎著行李箱,就在下方的火車站月台,她發出慘叫縱身一躍,正在進站的火車頭蒸氣恰好疾駛而過。
舞台上,永遠端正、嚴肅的大製作人,眼紅髮亂聲音嘶啞,他宣布這一場「紅色舞鞋」芭蕾仍舊照常演出,要向一位傳奇的舞蹈家致敬。後台,主跳鞋匠的老舞者等人傷心落淚;而在海邊的火車站,渾身是傷的少女撐著最後一口氣央求丈夫,「請把我腳上的紅鞋子卸下來吧」。
「紅色舞鞋」的芭蕾舞上演了,聚光燈所到之處,她伶俐的舞影幾乎要從空缺的光圈裡浮現而來。為了藝術為了愛,我們渺小的人類,就算已經犧牲這麼多,永遠都不夠。
P&P雙導,傳奇「射手」(The Archers)團隊
這部問世於1948年的英國電影,由影史難得一見的傳奇搭檔:邁可.鮑威爾(Michael Powell)、艾莫立克.普列斯博格(Emeric Pressburger)共同編劇、導演、製作。普鮑二氏在1941年春夏之交成立了「射手」(The Archers)團隊,直到1942年1月份正式在業界公布消息。他們集合當時圈內極優秀的一群創作者,以普氏的劇本為中心,鮑普二氏同任製作人,鮑氏負責技術執行,所有產品一律冠上"Written, Produced and Directed by Michael Powell and Emeric Pressburger"(由邁可鮑威爾、艾莫利克普列斯博格聯合編劇、製作、導演)。
在實際的分工上,鮑威爾主要負責視覺的經營和場面調度、演員表演,比較是傳統概念裡的「導演」,普列斯博格主要負責劇本的編寫、劇組的行政總監督,他更像傳統概念裡的「編劇」和「製片人」。
不過,自1941至1942年的創作之初,這兩位P字母開頭的電影作者就一直是肩並肩聯合掛名;二次大戰期間,P&P的「射手」(The Archers)團隊打造出許多經典,幾乎一年一部,部部擲地有聲。由於每部電影從構思、寫本、籌備、開拍、後製到上映,大概要花上一整年的時間,P&P便需要事先「預測」一年後的英國社會「需要」什麼主題、什麼內容的作品;在一年後的那個「當下」英國觀眾的集體意識、審美和共感,會是什麼。假設預測失敗,就只好再接再厲,期望下一部會更好,假設預測「中」了,往往就是大中特中,成為不朽奇作。
射手團隊運用藝術家敏銳的感知能力,以人本精神為憑藉,以普世價值為參考標準,大膽在攝製計劃裡進行「預測」,自然,有猜對的,也有猜錯的;如果猜對了,影片就可能叫好叫座,比如《百戰將軍》,還有戰後上映的《我行我路》(I Know Where I'm Going)、《太虛幻境》(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等等,猜錯時的「懲罰」便是評論和票房雙雙落敗,比如中文片名被譯為《夜夜春宵》的「新坎特伯里故事」(A Canterbury Tale)。
這樣的創作能量,逐漸使射手團隊帶著英國的電影,走出海隅小島,在美國及海外其他市場掀起巨大的迴響。射手團隊對於劇本結構、美術、攝影、音樂等各面向的最高標準,也擦亮了公司商標上那只一發中的之金箭。來到戰後,1947年問世的《黑水仙》(Black Narcissus,舊譯《思凡》),也屬於「大中特中」的不朽奇作。
《紅菱艷》的啟示
《紅菱艷》幾乎是全世界所有舞者心中的聖殿級作品。林懷民在回憶錄《激流與倒影》裡自謂五歲觀賞之後,立志今生必須學舞;音樂劇《歌舞線上》(A Chorus Line)把「看《紅菱艷》」描寫成一整個世代百老匯舞者的共同感召。對於更多的藝術工作者而言,《紅菱艷》以及片中引用的安徒生童話「紅鞋子」,象徵著燃燒我們生命能量的藝術追求,至死不休。
它攝於1947年、公映於1948年,在世界大戰的紛紛擾擾終於結束之後,鮑威爾和普列斯博格認為,當時觀眾心裡想的應該不會再是「戰爭」以及跟「戰爭」有關的種種,大家會希望能逃避那種壓力,大眾應該更加需要彩色、音樂、舞蹈、夢境、神話。
特別是在戰爭期間,我們已經給出太多應該要為國家、為民族、為民主、為正義,拋頭顱灑熱血犧牲生命的承諾。如今戰爭結束,試問,人的一生,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們犧牲性命去追求,完全不計回報的?仍舊是國家民族?自由理想?還是金錢?美色?愛情?
《紅菱艷》給我們的答案是:藝術。
為了藝術為了愛,這值得我們奉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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