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與嫁接——廖克發《菠蘿蜜》裡的幾個意象
作品一向關注馬來西亞國族議題的紀錄片導演廖克發,這次帶來了首部劇情長片《菠蘿蜜》。這部入圍2019年第56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片子,一如以往的紀錄片《不即不離》、《還有一些樹》,也將焦點聚焦於獨立前的英屬馬來亞(現馬來西亞),以及現今的台灣。
片中兩條主線穿插並行,一條以1940年代的英屬馬來亞為背景,敘述了一名女性馬共(馬來亞共產黨)成員在森林中生下小孩蜜後,隨即將蜜送到馬來家庭寄養。另一條故事線以當今的台灣為背景,描述到台灣唸書的馬來西亞僑生一凡,邂逅了來台灣工作的菲律賓女子萊拉。
兩條故事線看似無關,但卻有一些符號與線索相互呼應。
馬共與新村
為什麼在片子的一開始,母親生下蜜後就要馬上送出去寄養?為什麼背景會是森林?這群身穿軍服的人是誰?為什麼要把孩子放進菠蘿蜜裡偷偷運出森林?想理解這一幕,就得先大致了解馬來亞共產黨(下簡稱「馬共」)的背景。
馬共1930年成立;1941年日本南侵,馬共聯手英殖民政府抗日;1945年日本投降後,馬共轉向反殖民;1948年被英殖民政府列為非法組織,於是走進森林展開游擊戰,全馬進入緊急狀態(戒嚴)。1960年緊急狀態解除,馬共漸漸退守於馬泰邊境。直到1989年國際冷戰結束之際宣布解散,馬共才結束了長達41年的武裝抗爭。
了解這段歷史,我們大概可從片中的森林背景、進出村子要被搜身,來推斷這條故事線大約在1945年至1948年以後。宣布緊急狀態後,英殖民政府為了防堵華人與馬共成員接觸,將大部分散居的華人集中住在村落,以方便管理。這些形成於緊急狀態時期的華人村落,被稱為「新村」。
如片中所攝,新村周圍都以圍籬圈起,限制居民進出。每次進出都需要檢查身分,且不能攜帶食物和水,這是為了防止居民將食物和水送到隱於森林的馬共手上。因此,當蜜的母親偷渡食物給馬共成員後即被居民指控,母親被英軍打死,馬共入侵新村。在砲火聲中,蜜安靜地蹲在死去的母親身旁,握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撫摸(或其實是揮打?),卻不見一滴淚或哭聲。
斷指與「斷奶」
另一條故事線中,我認為兩次的「斷指」安排極具象徵性。如果說《菠蘿蜜》要探討的是「離散」,那麼有一幕很有意思。
男主角一凡打工時不小心切斷手指,動完手術後手指接了回去,朋友問他會痛嗎,一凡說「我沒有感覺」。這個斷指不管是指涉中國或馬來西亞,家族史或國族史,抑或只是切斷與父親的關係,每一項應該都成立。
如果「斷指」指涉的是中國,會讓我聯想起在馬華文學史上曾引發過的「斷奶論」文學論戰。馬華作家林建國、黃錦樹提出的「斷奶論」,兩位學者主張馬華文學要與中國文學割切,馬華文學並非中國文學的支流,而有自己的主體性與獨特性,其延伸出的意思則是——斷開「中國」情意結。
與之相悖的,是指涉馬來西亞。片中指出馬來西亞高教體系的缺陷,使得一凡離鄉背井到台灣唸書。馬來西亞華裔在高中畢業後的出路受限,原因之一是公立大學給予馬來人保障名額與優先錄取權,不少華裔學生被排除在外,因此只能到國外求學,而台灣是首選。同樣作為馬來西亞公民的一凡,在升學路上彷彿成了被國家拋棄的二等公民。這個斷指,精確來說應該算是「被斷指」。
拋開國族認同及身分認同,這個斷指,或也指涉一凡與父親的關係。在電影的前半部分,先敘述了一凡因與積欠賭債的父親發生口角,憤而切下父親的小指,隨後離開家裡到台灣唸書。與之相對照的,是一凡也在羊肉爐店打工時,不小心切斷了手指。
導演在訪談中提及,阿拉伯語裡的「砍掉手指」意味著「被放逐的人」,我想這不管是放在一凡或其父親身上都成立。但若放在整個馬來西亞華人的國族與身分認同來看呢?這或許是導演想要提出的疑問吧。
嫁接與混種
一凡就醫後,手指被接了回去,那麼接回去的手指,還是原本的手指嗎?截枝並嫁接後的植物,還是那個原本的植物嗎?
除了斷指,導演也另外安排了意象——植栽的「嫁接」與「混種」——那是一凡送給萊拉的新年禮物。一盆嫁接台灣與馬來西亞品種的植物,以此象徵一凡與萊拉雖是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族群、不同的語言,卻仍聯繫在一起。
我們也可以在片中所使用的語言來看見「眾聲喧嘩」。在馬來西亞的語境中,包含了閩南語、粵語、馬來語及華語等;而在台灣,也有以國語(漢語)為主的複雜口音,包括菲律賓、馬來西亞、越南等。有趣的是,片中的越南人與菲律賓人的溝通(共通)語言,竟是國語。導演也坦言,他是「有意識地將紛雜的語言融入到故事中的,只是在他看來,這不需刻意,而是自然發生」。
東南亞視角下的台灣
從一凡的生活圈來看,我們可以發現除了馬來西亞華人群體,菲律賓以及越南人也成了電影中的角色之一。一開始我會認為,這樣的安排是否稍嫌刻意,因為馬來西亞華人在台生活圈中,實際上比較少接觸外籍移工,更不用說台灣民眾與移工的交集。
但後來,我認為這樣的安排有其用意——移工們就生活在我們身邊,卻常常被忽略,甚至被排除。這部片可以點到的議題包括:假結婚真打工(中介現象)、移工逾期停留(躲避移民署官員的勞檢)、移工僱傭關係與權益保障、移工的勞健保(居留證逾期導致沒有健保,需用其他人頭領藥)、居住正義(住宿與工作環境不佳)、性別平權(所延伸出的性騷擾)等。
我想,這也是導演的所感所想,他曾在訪談中表示:「在台灣的影像作品上,除了標榜關懷移工的影片,東南亞移工卻幾乎是被消失、隱形、缺席的。」然而,這些人應該是存在的,他們就存在於你我的生活之中。這些並不只是議題,而是生活。
小結
最後,回到電影片名《菠蘿蜜》,菠蘿蜜在東南亞是非常受歡迎的水果。導演在訪談中提到,片名「菠蘿蜜」有其用意。除了菠蘿蜜是東南亞人的共同記憶,也是他小時候的回憶,導演表示小時候家人會圍在一起、坐在地上吃菠蘿蜜,因此菠蘿蜜對他來說,是「家」,也是「家人」。片中的蜜與母親一起吃菠蘿蜜、一凡和萊拉一起吃菠蘿蜜,或許就是導演要傳達的意思:「我們是一家人」。
又如,一凡教萊拉馬來語的某一幕,在唸到「菠蘿蜜」一詞時,因與菲律賓語發音相同,而成了兩人共通的詞彙,與共通的記憶,如萊拉所說:「聞起來像家的味道」。雖然萊拉後來與一凡分開時說:「我們不一樣」,但我認為即使是「不一樣」,我們或許仍能像那盆嫁接植物一樣,在愛與包容下面向陽光、向上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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