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復仇?《莉蒂亞蘭奇:戰爭永不停歇》的性與權力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本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有部紀錄片引起我的興趣。乍看片名《莉蒂亞蘭奇:戰爭永不停歇》(Lydia Lunch:The War is Never Over),會以為又是一部關於1960年代末美國青年反越戰時期的音樂紀錄片,沒想到看完後衝擊不已——雖然主角成長於那個嬉皮反戰的時代,但片中並沒直接提及當時音樂人最愛的「反戰」「愛與和平」云云,而是紀錄了這名龐克暴女如何衝撞這個世界。
後來,我在鹿特丹影展的網站讀到主角莉蒂亞蘭奇寫的文章,才發現,她根本認為1967年標榜的「愛之夏」(summer of love)嬉皮運動,是個赤裸裸的謊言(bold-faced lie)!越戰、尼克森水門事件、肯州大學槍擊案、「愛之夏」被曼森家族搞成「恨之夏」……在莉蒂亞蘭奇的眼裡,真正的戰爭——關乎階級、性別、權力、人權等等的戰爭——未曾停歇,而這些價值觀的衝突與矛盾,也在她的身體裡形成永無止境的戰爭。
從「無浪潮」到「龐克暴女」
不過,用「龐克暴女」這個詞來定義莉蒂亞蘭奇,不免有點小看她。於越戰結束隔年(1976年)出道的莉蒂亞蘭奇,比1990年代初發跡的「龐克暴女」(riot grrrl)這類音樂、藝術風格,可是早了快20年。莉蒂亞蘭奇,連同同期的Patti Smith(1975年出道)、Kim Gordon(1981年出道)等龐克歌手,即是龐克暴女的啟蒙者。
確切來說,龐克暴女不只是一種音樂風格,其也包含了獨立發行的出版品、藝術、實驗電影等,是一種融合了女性主義與龐克風格的次文化。她們通常在歌詞中關注諸如強暴、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家暴、父權,以及女性賦權等議題。如此具倡議性質的強烈風格,使得其影響力很快就超越了音樂本身,並串連促成了第三波女性主義運動。
不過這是發生在1990年代的事,回到更早以前,莉蒂亞蘭奇出道的1976年。當年,莉蒂亞蘭奇跟詹姆斯.錢斯(James Chance)一同合組Teenage Jesus & the Jerks樂團。在片中,她自白想要做出「最暴怒、最尖銳刺激,從內心深處吶喊,像貓叫春」那樣的音樂。而這種怒吼,源於前述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發生的種種事件,所造成年輕一代的失望與矛盾。
此後,Teenage Jesus & the Jerks成了開創「無浪潮」(no wave)這一音樂風格的樂團之一。無浪潮以噪音、不協和(dissonance)、無調(atonality)為主要特色;以激進、粗暴、反抗傳統搖滾樂為核心價值;以虛無主義為主要世界觀。這個發跡於美國紐約地下音樂場景的前衛藝術思潮,也是相對於當時主流的「新浪潮」(new wave)音樂而來,可見其反叛與反諷的核心思想。雖然無浪潮的活躍時期約莫只到1980年初,短短幾年卻對於後世的獨立電影、時尚設計及視覺藝術影響深遠。
因此在這部音樂紀錄片中,不會有什麼悅耳的音樂出現,而是會聽見莉蒂亞蘭奇如詩一般唸唱她寫的露骨歌詞,穿插當年無浪潮風格的實驗短片。或許,還會有一些令人皺眉的往事被她自己,以及身邊的團員、友人一一揭露出來。
女性的復仇?關於性與權力
紀錄片用了一半的篇幅來談「性」,就像莉蒂亞蘭奇說的:「我就是性,我就是活生生的色情片。」莉蒂亞蘭奇曾拍過驚世駭俗的實驗短片《腦的右側》(The Right Side of My Brain),1984年放映時被影評人批得一文不值,還被貼上「從頭到尾的厭女」標籤。不過莉蒂亞蘭奇並不認為這些內容有多驚世駭俗:「如果你無法忍受看20分鐘,要不要試試生活在其中20年或40年?」
這得回到紀錄片一開始,莉蒂亞蘭奇的一段回憶。她說自己在13歲時搭上了一名大叔的順風車,結果開到一半,大叔突然下車,從後車廂拿出獵槍,逼她下車把車子的輪胎舔乾淨,還對她說:「你懂的,這跟性無關」。莉蒂亞蘭奇回憶:「從此我懂了,這跟性無關,這跟權力有關。那刻,我擁有了權力。」
那天起,莉蒂亞蘭奇認知到,「性」也是一種權力,她將之緊握手中,將之作為武器。她認為自己跟其他受過創傷或虐待的人不同之處,在於她從未將刀尖指向自己,而總是將刀尖向外。當時美國一方面是層出不窮的強暴、連續殺人、家暴案件;另一方面是用女人的性來販賣一切事物。莉蒂亞蘭奇認為,這是因為社會對性的理解和觀點非常扭曲,於是「我把性當作,為所有女性向男性報仇的方式」。
片中,也有團員實在看不下去莉蒂亞蘭奇以性作為武器,幾乎摧毀當時愛著她的戀人。莉蒂亞蘭奇坦言,自己對於性的解放,甚至性的濫交與暴力,很大原因是想抹掉原生家庭帶給她的創傷。這時,我們不禁要問,這種反轉主流性別機制,只是將性別對調的情況,就不算「性暴力」嗎?而這是否也落入另一種父權機制下,以愛之名宰制戀人的方式?
然而,這件事的後續卻是最觸動我的一段。前述團員繼續說道,他看見被摧殘的戀人崩潰地問莉蒂亞蘭奇:「為什麼要這麼對我?」莉蒂亞蘭奇卻給了對方一個擁抱。「我在48小時之內,看到如此戲劇性的發展,而它卻以一種,最慈悲同理的方式結束」,他說他可以理解了。
這個擁抱讓他明白,這些被視為畸形的、暴虐的與具毀滅性的,放在莉蒂亞蘭奇身上來看,可能是「愛」的其中一種樣貌?那麼,我們或許可以推斷,莉蒂亞蘭奇的個人美學與核心價值,並不只是一味衝撞、反叛與狂暴——這不是復仇,更不是女性的復仇。
小結
那麼,我們該如何評價莉蒂亞蘭奇?或許,也不需要評價,若我們回看莉蒂亞蘭奇的童年創傷,以及她大半生的生存方式即可發現,她親手為自己開闢了一條能夠走下去,且走到現在的路徑。結尾時,60歲的莉蒂亞蘭奇對著台下的年輕男孩與女孩們,反覆唱著:
你現在需要的是什麼?
什麼是你現在就想要、需要,且不能沒有的東西?
什麼是你現在不能沒有的東西?
對的,就像受訪者之一的前衛表演藝術家說,在她看來,莉蒂亞蘭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要她想要的」,而如果你渴求的東西就擺在面前,拿下它,緊緊握著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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