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未曾停止(五):無法決定生,無法決定死——失去人的位置的台灣兵(上)
八月二日,南台灣一貫的風和日麗,約有一百八十名日本人從各地前來,在高鐵左營站集合,出發前往貓鼻頭。他們不是看海不為觀光,而是專程到潮音寺慰靈。
潮音寺位在恆春半島偏僻之所,寺內供奉著太平洋戰爭期間,在巴士海峽遭美軍軍艦擊沉的水兵,這些海中亡魂不僅來自日本,還有許多是殖民地台灣與朝鮮的青年。他們或志願或被迫,為大日本帝國打仗。
潮音寺外表看似普通,白屋紅頂兩層樓房,前院立著觀音像,四周雜草叢生,卻也有引渡韓籍水兵的地藏菩薩像、慰靈碑和日式燈柱散落於其中。當地人稱之為日本廟,平時並不多人參觀,但每一年到了這個時候,日本水兵及其後代便會大批來此悼念。今年亦然。
巴士海峽戰歿者之子,七十三歲的吉田宗利也到了現場,悼念其父「驅逐艦吳竹」艦長吉田宗雄。父親離開時,吉田宗利才三歲,什麼記憶也沒,但母親在一本文集中,記下當時的情景:「丈夫對長子用力握手說,我要出門了喔,要保重喔。只留下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後便決然離開。長子宗利此時大聲哭叫爸爸,不想讓父親走。丈夫為了回應幾次返回,揮了揮手,非常有精神的離開,那個樣態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這個當年三歲的男孩,七十年後,從佐賀這個小城市來到台灣,追悼父親與其他十萬名亡者。
曾在巴士海峽做過大量研究的文史工作者門田隆將也到現場,直言不可忘記這些人,這等於讓他們二次死亡:「人會死兩次,一次是所謂肉體的死,也就是物理性死亡,第二次是,連其存在都失去,也就是被遺忘的時候。」
門田隆將當日簡單解釋了這段歷史:太平洋戰爭末期,美國在巴士海峽使出群狼戰術,將日本出發往南方的運輸船擊沉,「太平洋戰爭中,日美決戰的主力戰場是菲律賓的呂宋、雷伊泰島,當時兵力甚缺,於是總部便往那兒運送大批軍力,造成大量犧牲。」1944年到1945年間,日軍總部對巴士海峽相當恐懼,稱其「魔鬼海峽」、「運輸船的墓場」。
命葬巴士海峽的日軍數量至今仍難以估算,保守估計約有十萬人。門田隆將以倖存的通信兵中島秀次的生存故事為主軸,描摹當時的景況,完成《慟哭的海峽》一書。1944年,搭乘「中津丸號」的中島,欲往菲律賓出發,途中遭美軍攻擊,船艦被擊沉,中島與50名同袍攀著船筏在巴士海峽漂流了整整十二天,既無飲水又頂著酷暑,簡直難以生存下去。最後,也只有中島獲救。
戰後,中島為了追悼死去同袍,亟欲慰靈且為其鎮魂,半生奔走,四處籌款,最後,終在許多日本與台灣人的幫助下,於1981年在貓鼻頭附近建了潮音寺。對他們來說,這是鎮魂之寺。
台灣人戰爭犧牲慰靈碑
也有台灣人為了慰靈與鎮魂,四處奔走。
旅居沖繩的台灣人許光輝,十二年前在今日的和平公園處見到韓國人設置的慰靈碑,深感震撼。這座朴正熙擔任總統之時(1975年)設置的「韓國人慰靈塔公園」幅員遼闊,面積甚廣佔606坪,並居高點,足以俯視1988年才建成的和平紀念公園──在日本為其戰歿者設立慰靈碑前,韓國官方已經搶先十餘年,替他們在戰爭中犧牲的子弟,留名留念。
「台灣人呢?台灣戰歿者的紀念碑在那裡?」許光輝不免自問,但無解。過去台灣官方僅看重國軍榮民,不承認台灣兵,長期漠視下來,也就失卻了聲音。即使1988年,和平紀念公園建成,將台灣兵放進日本各縣亡者名字之中,也只有三十四個名字。這些名字是日本自己調查的,有些名字則是家屬要求取下:「不想讓別人知道家人替日本打過仗。」
和平紀念公園列有二十五萬名太平洋戰爭中,台日美韓犧牲者名單。根據比例計算,列名其間的台灣犧牲者遠不到千分之一。根據日本厚生省統計,二戰中,台灣人死亡約三萬、失蹤約一萬五千人,韓國方面則估計韓人傷亡約一萬多人。「替日本打仗的台灣人,怎麼只有三十四人?」許光輝不滿,特別是日本各縣各組織在沖繩戰激戰的紀摩文仁山丘設立了慰靈碑,每到六月二十三日慰靈日左右,日本戰爭遺族都會前來悼念致意,甚至包含美國人。但台灣,從來就無法參與。
許光輝五年前開始奔走,三年前籌組了台灣戰歿者慰靈祭,每到慰靈日前夕,他們就會到和平紀念公園對這三十四人悼念,同時在台灣與沖繩縣政府間遊說,主張設置台灣人戰歿紀念碑。事情發展並不順利,因為受限於森林法和公園法,沖繩縣政府並不想要多行其事。但許光輝多次對這些日本人說:「我們台灣人替你們打仗,你們不聞不問,沒有武士道精神啦。」激得許多日本人挺身幫忙,2012年六月向沖繩縣議會提出「設立台灣人戰爭犧牲者慰靈碑」陳情案,同年十月已獲沖繩縣議會五十二席不分黨派議員無異議通過。比台灣這方還積極熱中。
或許因為我們對外沒有強烈主張,對內也充滿爭論:這場戰爭中,台灣的位子到底在哪裡?是戰勝者,是戰敗者,是盟軍,或是盟軍的敵人?
許光輝熱切對我談他的想法時,並表示希望日本總理前來膜拜,「這將使許多台灣人心理得到安慰。」
對此,我總帶著疑惑。我想起靖國神社爭議,考量到高砂義勇軍到底歸祖靈還是歸日本神道的弔詭;新加坡也有個「從軍南洋會員戰死者之墓」,列著台灣軍伕。我想起在廣島比治山上陸軍公墓,見到台灣兵的碑位孤單窄小地塞在其他縣市碑石之間,不由得難過。我不知在他們閤眼之前,想些什麼?但究竟是有些不堪的,到底為誰赴死,而死後又如此卑微。他們同意自己歸屬於日本嗎?
我在意的是,戰爭就是錯誤,發動戰爭者應該道歉,我以為這就是慰靈。日本兵、朝鮮兵或台灣兵,不論在當時因為被迫或貧窮,而參與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這都是悲劇。設了一個碑,是哀悼,是紀念,是平撫,或是警惕,恐怕由人詮釋。但我完全同意,不論哪個政權,都徹底忽略了這麼一群戰爭犧牲者,以致於這座島國面對這樣的歷史,面對戰爭,總是扭捏,沒有適當的姿態。
或許有個姿態,我們一貫熟悉的——「抗戰勝利紀念」,驕傲而喜悅,捲入戰爭的軍兵悲苦還是被忽略,接下來持續著的戰爭也沒有反省。沒有直面戰爭,就不會有反省。我以為,這就是為何必須設立台灣人戰歿慰靈碑的原因。台灣的土地上,也應該有一座。
許光輝有句話說得極好:「對過世的人若不平等對待,就不會對活著的人平等對待。」
大時代中的台灣兵
人們談起歷史往往是大是大非,宏意滔滔,立場鮮明。就像課綱微調爭論中,誰都不讓誰的堅持。歷史中的小人物時常發不了聲,他們無法真正道出自己的卑微,例如他們沒有什麼英雄主義,不想壯烈赴死,根本不愛什麼國,他們只想活下去。
有時我會感嘆,讀歷史還不如看小說,後者來得有人性,更能呈現生命的複雜。例如作家李喬在《寒夜三部曲》最後一部《孤燈》中,便將客家庄青年送上南洋戰場上,諷刺的是,青年的父祖輩抗日,但子孫當起了日本兵。他們並不真心想打仗,卻又不得不然,一家子的青壯全上了戰場,忍受飢餓酷暑與各種血肉模糊,平時在庄子裡結仇的,此刻都放下,幫彼此活命。這哪是為誰打仗?不過圖個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
「活著回國回鄉,不必埋首異國。啊!多麼奇妙的想法,那是很久以來就深埋的幻夢哩。這個想法一旦被拾回,而且肯定,它就化為一圈火,日夜不熄地,永遠熊熊地在每個人心田裡燃燒著。」故事主角在菲律賓叢林裡這麼想。只是仗打久了,恍恍惚惚地,連自己是誰都忘記。很多人都瘋了。
馬來西亞作家陳團英的新作《夕霧花園》談的也是太平洋戰爭的影響。小說中男女主角分別是日本天皇園藝師與日軍俘虜,戰後他們在互動中各自平撫傷痕。但小說最觸動我的,是一對男同志,他們強忍著心中的感情,直到因參與神風特攻隊的生死抉擇,而點亮生命的火花。戰爭之中的人,永遠超乎想像的複雜。為生為死或為愛。
近日藝術家高俊宏作品《小說:台籍日本兵張正光與我》出版,以一名強徵為神風特攻隊隊員的老人為主角,編織出虛實交錯的反思。主角張正光本在日本留學,卻被迫加入神風特攻隊,並在沖繩戰中,以身體為炸彈,攻擊美軍。張正光並不想死,於是,想方設法活命,「一切結束了,第三小隊全都覆滅了,大阪學校的生活、宇佐飛行場的漫長等待也結束了。他泡在森冷的東海海水裡,心中感到無盡喜悅,這一刻對他來說,戰爭總算是結束了!」張正光最後被美軍俘虜,戰後,又因為會日語,協助日本與中國大陸做生意,被國民黨政府視為匪諜。曲折一生。
神風特攻隊在過往的敘事中一直被美化成某種壯烈美學。但前陣子媒體採訪神風特攻隊員,他們吐露當年怕死的心情。就是呢,人怎麼被洗腦,都不可能像機器一般生死無感,端看如何詮釋自己的行為和過去。我忍不住想起,有次在北京飛台灣航程中,與鄰座的台商交談,才知他年輕時家貧,曾經報名參加神風特攻隊,但年紀不到,所以暫時去修理飛機。在搖搖晃晃的飛機上,他大聲唱著《台灣軍之歌》:
太平洋の空遠く 輝やく南十字星
黒潮しぶく椰子の島 荒浪吼ゆる赤道を
睨みて立てるみんなみの
護りは我等 臺湾軍
あゝ 厳として 臺湾軍
這首歌於1940年10月發行,由台灣軍司令本間雅晴作詞。1943年,電影《沙韻之鐘》中,女主角李香蘭兩度率眾高唱此歌。歌詞如下:
太平洋上 天遙遠,南十字星 閃閃光
黑潮溢洗 椰子島,波浪沖過 赤道線
睨目企騰 在南方
守護有咱 台灣軍
啊! 嚴防的 台灣軍
歷史芬芳 五十年,戰死做神 盡本分
鎮守本島 北白川,所傳士魂 蓬萊存
建立武功 在南方
守護有咱 台灣軍
啊! 嚴防的 台灣軍
上海事變 武漢戰,海南偏島 南寧奔
鑽過彈雨 幾山河,勇氣無雙 眾人問
精銳出名 在南方
守護有咱 台灣軍
啊! 嚴防的 台灣軍
現今極東 黎明期,興亞鐘聲 響齊勻
五億人民 共存榮,新秩序 建設勤
前線遙遠 在南方
守護有咱 台灣軍
啊! 嚴防的 台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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