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未曾停止(五):無法決定生,無法決定死——失去人的位置的台灣兵(下)
前言:「終戰七十年」系列最後談的是戰爭中的士兵。上一篇從倖存日兵在台灣建鎮魂之寺,到台灣人在沖繩欲建慰靈之碑談起。上戰場的人有活著的欲望,喪生的亡靈又該如何?本篇從阿美族台灣兵開始說起。
讓祖先的靈回家吧
再次聽到台灣軍之歌,是在沖繩。六月二十一日,台東都蘭部落藝術家希巨蘇飛帶著族人來到沖繩,參與許光輝發起的台灣人慰靈祭。他們先在刻有台灣人名字的碑石前,用水沖洗擦拭碑石,而後獻花、上香,默禱,並在碑石前面唱起《台灣軍之歌》。
轉身離開時,一族人悄聲說:「這些都是漢人呢。」我問:「你怎麼知道?」「國民黨來之前,我們部落都沒有漢名啊。這些都是漢名。」嗯,也是。
我們往山上走,到了「靈域」,也就是不知屍骸何人的集葬所。此域面向大海,剛好朝向台灣。阿美族人們,又重複一次儀式,這次,他們跳起了部落的舞:「我們要跳給祖先看。」這些阿美族,都是高砂義勇隊的後代。
接下來,到了台灣戰歿者紀念碑的預定地,同樣是面對台灣。他們這次放了檳榔,點了菸,更為慎重。這是阿美族人對先人的敬意。
人類學家蔡政良曾親赴巴布亞紐幾內亞,追蹤高砂義勇隊的足跡和故事。長年在都蘭部落做田野的他這麼寫著:都蘭部落在1942年到1944年間,超過30位部落青年被分成第八梯次,徵招或志願加入高砂義勇隊行列。其中,都蘭部落被編入第二與第三梯次出發的高砂義勇隊,更是全員戰死沙場,無一倖免。八梯次中,最後僥倖生還的,不過10人左右。他在旅程中,陸續看到日本澳洲美國甚至印度的太平洋戰爭紀念碑,就是沒有台灣高砂義勇隊的,於是返國後與阿美族藝術家討論,想要在日軍基地上,請當地藝術家運用當地媒材,打造高砂義勇隊的紀念碑。而希巨蘇飛告訴他,他已經設計了一個作品:「我要為那些戰死在叢林裡的高砂義勇隊阿公們的靈魂,裝上一對翅膀,讓他們能夠飛向自己想飛的地方,不再受人擺佈,也不用再受困了。」
走在沖繩平和紀念公園時,希巨蘇飛說,已經在巴布亞紐幾內亞放置了一個翅膀,接下來,他想在沖繩放一個,而都蘭部落也放一個,那麼祖先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又想起原住民立委想要從靖國神社帶走「高砂義勇隊」之事,讓我起初對原住民唱台灣歌與立碑這事懷疑:「祖先難道願意?祖靈能否接受?」但希巨蘇飛並不如我這般「政治意識衝腦」,他的想法非常單純:「那些魂魄太過辛苦,太過孤單,希望他們的靈魂可以被安置。」他感傷地問:「那什麼可以來安慰這些亡靈呢?」
希巨蘇飛當然對政治憤怒:「台灣政府從未正視過原住民,台灣各地都看不到紀念碑。」他曾跟紀錄片導演湯湘竹拍過《路有多長》,片中開始,是一個到菲律賓打仗的長者達吉歐,他說當初日本人非常嚴厲,除了服從別無他法,最後他只能將自己交給命運。希巨蘇飛問達吉歐對於族人幫日本人打仗,又幫國民黨打仗的看法?達吉歐搖搖頭:「我們沒有受教育,就會被欺負,我們沒有可以當人的位置,很悲慘。」
「戰場上很無奈,所有的表現都為了效忠政權,有能力做到什麼程度,就做到什麼程度。」希巨蘇飛認為作為後輩,他只想要告慰這些亡靈,表達對前輩的敬意。「日本人就會去想這件事,不管是釐清歷史、緬懷亡者或撫平傷痕都好,要去面對,就要拿出真實來。但台灣百年來歷史亂七八糟,什麼都沒搞清楚,而亡魂流落在外。」
儘管有時候,部落長輩擔心他,說他「拿針來刺」(給自己找麻煩),但他只是對戰死他鄉的先人感到由衷不捨。至少,給他們靈魂安置之所,不會太過份吧。
另外一種台灣兵
但多年來,希巨蘇飛著力最深的,並非高砂義勇隊,而是參與國共內戰的台灣兵。比起高砂義勇隊或台籍日軍,這些人的聲音與身影在歷史中更是隱沒。或許國民黨政府怯於承認,他們當年接收台灣時,順便驅策台灣人為其打仗,敗戰後,直接將這批台灣兵丟棄在中國,讓他們自找生路。
在《路有多長》這部紀錄片中,到菲律賓打仗的達吉歐回想當年日軍敗戰後,他們被送回台灣,才下基隆港,身上的軍備衣服就直接賣給了負責接收的國民黨軍隊:「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連鞋子都沒。」
另一位長者蘇拉則回憶當年國民黨政府對他們說,來當兵有錢賺,便請他們幫忙訓練國軍,「他們不會拿槍,怎麼會拿槍?他們都是從路上搶來的軍伕,有的小孩本來只是在放牛。」於是,蘇拉就莫名當上通信兵的副排長,有日聽到國民黨以訓練為名,移防大陸,連忙逃跑。他的弟弟就沒這麼幸運,直接被抓去打國共內戰,兄弟倆直到開放探親後才相見。談及這許多難過的回憶,蘇拉說:「還能怎麼辦呢?就唱唱歌把事情忘記。」
1927年出生的阿躍,當時在宜蘭受訓,看到許多人因為發現受騙想逃走,就被國民黨軍隊埋在沙地裡,想逃都不能逃。當時他也乖乖不動,跟著七十軍從上海上岸,隔日到徐州,第二天就被共軍俘虜。但後來,他轉而帶領八路軍,看著大陸人打自己大陸人,彼此殘殺,恨濃得化不開,只是疑惑。國共內戰打完了,以為從此無事,阿躍又被派去打韓戰,那時他才十九歲,心想:「我能不能活到二十歲啊?」等到了二十歲,又想:「能不能活到二十五歲啊?」他說說自己的命是子彈篩選下來的。
活下來的這些台灣兵,因為兩岸變化與政局更迭,產生不少變化。但最讓人心痛的是,最後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家。希巨蘇飛對此又是感嘆:原住民始終被人擺佈。
在大時代中,活得如此身不由己的,也不只原住民。上個月底,包含史明、杜正勝在內的許多人,到了南投參加「許昭榮烈士紀念碑揭碑典禮暨台灣無名戰士追思大會」。
許昭榮是誰?1928年出生的他,當過日本海軍參與太平洋戰爭,後又替國民黨海軍打過國共內戰,因關注國共內戰時期的台灣兵,提筆整理書寫,卻被政府敵視,更因攜帶台獨手冊遭關押綠島十年,釋放後入了黑名單,1985年被吊銷中華民國護照,從此海外流亡。
1991年,他終能回台灣重新實現理想,因認為台籍老兵受到不公平待遇,開始推動「全國原國軍台籍老兵暨遺族協會」組織,進行台灣老兵戰後補償及建碑慰靈的訴求,並獨自一人進行散落在全中國的台籍老兵口述歷史調查。更投入畢生積蓄建立「台灣無名戰士紀念碑」。
2006年,他又自籌經費在旗津豎立「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石碑。不料,政客卻批評戰爭二字陰氣感太重,會嚇走遊客,執意改名。在一連串溝通受辱後,以討回老兵尊嚴和公道為職志的許昭榮,決意以死捍衛。於2008年5月20日,在旗津引火自焚,作為控訴。
當日揭幕的烈士紀念碑下,有許昭榮之子為他代言的心聲,題名是:「我最後的願望」,其後有兩行字:
為無聲息的人來發聲
為止息的人來作見證
碑石背後刻著:
古往天下英雄氣
暮年懷志尚凜然
心繫同袍臺灣魂
殞身警世正青史
而無名戰士紀念碑前頭,是對台灣兵參與國共內戰的記述:
儘管鐵證如山,國防部仍然不承認有「無名戰士」之存在。60年來,國民黨政府為逃避責任,相信國防部之論據;政黨論替後,民進黨政府則保持「此事與吾無關」之態度不僅未主動進查戰後「第一代國軍台灣老兵」之歷史真相,甚至不聞不問,實在令人失望、痛心!
碑石後頭則是
靈安故鄉
魂鎮故土
後記
本系列亟欲書寫太平洋戰爭(二戰)至今,東亞局勢的變與不變,試著在歷史與現在當中穿梭重整,但尤有未足。仍有千萬故事亟待訴說,多種觀點等著挖掘。
台灣兵,作為這系列的句點,除了自身不斷調整各種想法,與自己的意識型態外,也希望可以帶入更多理解與討論。過去,沖繩人被捲入戰爭,台灣人亦然,兩方都不知道為何而戰,但戰爭殘害了人民。
沖繩人一直在哀悼戰爭,反思戰爭、控訴戰爭,只因,自二戰開始,他們就離不開戰爭。我常在演講當中說自己書寫亞洲的起點,其實受沖繩啟發:「如果美軍當初登陸戰的地點,是台灣,那麼,死傷慘重的是我們,或許美軍托管的也是我們,美軍基地蓋在我們島上,自此,所有世界上的戰爭,韓戰也好越戰也好伊拉克戰爭也好,軍機都從台灣起飛。為什麼,我們可以罔顧歷史,我們何以認為這一切與我們無關?」
曾有東南亞朋友說,台灣人以為他們懶惰,所以貧窮,卻不想想,戰爭從來沒發生在這島上。
說的對,也不對,台灣本土沒發生慘烈戰爭,但許多台灣人上了戰場,客死異鄉,或者像個瘋子一般回來。只是這些故事,沒有被正視,於是以為戰爭與我們無關,從未反思戰爭之可怕。於是,前年,因為廣大興案而嗆說要與菲律賓開戰的聲音,才顯得那麼理所當然。不懂戰爭,就不怕戰爭。戰爭是什麼?我想,那不是電腦遊戲,不想玩了可以關機重來,也不是好萊塢電影,驚叫兩個小時就結束。那是地獄。我們或可從許多故事,許多人身上,感受這地獄。而後,批判,拒絕。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