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放生和小男生彈肩帶的無知基礎

聯合新聞網 朱家安
photo credit: Judit Klein (CC BY-ND 2.0...

上週民進黨立委林岱樺在經濟委員會強力阻擋農委會提出的「管理商業性放生行為」條文修訂,認為不應限制民眾出於善意的放生。此舉引來評論者批評,周偉航指出,考慮到企業化的放生程序有時根本不管動物死活,很難說有善意;陳民峰主張我們應該避免罹患「宗教大頭症」,為了教義忽視來自自然科學的呼籲;顏聖紘則提醒:沒有任何「小量、個別的放生」是不會對生態造成影響的。

放生議題見證了好人可以做出壞事。當然,你或許很難相信周偉航描述的那種『以「放多」、「放怪」為噱頭,根本不管這些生物放出去的死活,或是放了之後抓回來,再賣給人放一次』的放生產業是好人組成的,但你還是可以理解,這樣的產業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數以千計的人願意為了放生動物而掏錢。這些數以千計的人的問題可能不在於他們是存著惡意要殺生,而是在於它們不知道兩件重要的事情:

  1. 他們參與的「放生」活動,對動物造成的殘害多於維護。
  2. 他們參與的「放生」活動,不會讓他們得到比較好的果報。

若人因此參與放生,導致破壞環境的結果,這並不是因為他是蓄意破壞環境的壞人,而是因為他無知:對於放生對於環境和自身的影響,缺乏恰當的理解。對(1)的無知或可歸咎於自然科學教育不足,對(2)的無知,則明顯來自宗教。這讓我想到物理學家溫伯格(Steven Weinberg)的名言:「若沒有宗教,好人會做好事,壞人會做壞事。不過若要讓好人做出壞事,就需要宗教了」

所有的宗教都有一個共通的特色,我認為這甚至可以成為宗教的定義:

對於世界有一個超自然的理解,並以此理解來告訴人們,他們應該如何過活。

當然,對於所有信仰特定宗教的人來說,他們對於世界的超自然理解都很「自然」,很自然地指引他們如何行動。例如你若不可避免地背負原罪,那這輩子就得做一些事情來贖罪;若身上有你不想要的業障,就得做一些事情來消除。

有些人會說,宗教的心理作用大於實際作用,不管教義要你做什麼,最重要的是你可以藉由參與宗教活動獲得安心平穩。我同意宗教可能有這樣的效果,但問題在於宗教團體可能不願意依照社會和環境的變遷而改變他們已經習慣、或已經有穩定盈利模式的宗教活動,因此我們有了空氣污染和燒紙錢傳統的衝突、生態和放生的衝突,以及同性婚姻和護家盟的衝突。

▎彈肩帶

在溫伯格的誇飾法下,只有宗教能讓好人做出壞事,但事實上當然不然。我認為凡是無知,都能讓好人做出壞事。

例如說,我在大學時代,並不認為「破麻」、「番仔」這些詞有歧視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它們是沒禮貌的髒話、會讓被罵的人不舒服,僅此而已。在閱讀社會學、了解刻板印象對弱勢族群的影響,以及這些帶有特定意涵的髒話對刻板印象的影響之後,我才理解什麼是歧視言論,以及我們為什麼應該處理、該如何處理歧視言論。

多擁有一些社會學視野、對於原住民和女性處境多一點點了解,並沒有讓我在本質上變得更善良。反過來說,我也不認為大學時代的我比起現在更邪惡,但我現在確實比以前更有辦法避免自己做出會讓女性和原住民的處境更不堪的事情或發言。好人會無意做出壞事,而無知的好人則會做更多,這是我對這段經歷的體認。

在羅瑩雪的暴走發言之後,林雅強在臉書調侃

請問各位男生:

高中時,班上都會有幾個像羅瑩雪這種恰北北的女生,你們敢去玩這種人的肩帶嗎?

‪#‎當然是叫段宜康這種同學去弄她啊‬

此發言引起抗議,不過包含林雅強在內的一些人,並不認為這種說法有什麼不妥,認為那只是沒有惡意的開玩笑,或者說,雖然對羅瑩雪有惡意,但是對一般女性沒有惡意。或許是為了證明這一點,林雅強稍後發了一則似乎是用來對照的留言:「我好想跟一些來這裡靠北的女生說:你們的大頭貼好正,讓單身的我,老二都硬了╱不可以,這樣對女生不尊重。」

在這裡,我們遇到的困境是:你認為對方發表歧視言論,於是你道德譴責他,但這個道德譴責沒有效果,因為對方不覺得自己的道德有問題。

這時候,我對歧視言論的分析或許可以幫上一些忙。

若我對歧視言論的分析成立,歧視言論的最重要特色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有增強『使得弱勢成為弱勢』的刻板印象的效果」。在這種分析下,比起惡意,歧視言論可能更常出於無知:對於自己談論的族群處境的無知、對於自己言論效果的無知。處於現代男性位置的男性,不容易體會女生被彈肩帶的生理心理痛苦,因此即便認知到「拿彈肩帶這件事情來開玩笑」會讓女性蒙受不公平的刻板印象(「彈女生肩帶是好玩且不太嚴重的事」),也容易低估此刻版印象的殺傷力。

若歧視言論多是出於無知而非惡意,那對於發出這類歧視言論的人,我們應該使用協助無知者的方式去協助他,而不是直接發動道德譴責。換句話說,你應該想辦法讓他理解:

  1. 那些言論會加強什麼樣的刻板印象。
  2. 那些刻板印象已經對哪些人帶來(即將帶來)什麼樣的痛苦。

若能順利做到以上,歧視言論的放送者應該會對自己的發言感到羞愧——即便他是出於無知,而不是惡意放送那些言論,這也是很正常的反應——並在將來多加注意。

當然,我並不是說所有的歧視言論都不是出於惡意,這可能要依據案例判斷。我想強調的是,若某些歧視言論並不出於惡意,而是出於無知,那這些歧視言論並不直接蘊含當事人有道德瑕疵,它們蘊含的是當事人對社會上特定族群處境的無知,而這有機會藉由教育和溝通來解決。(而你也可以理解,如果教育總是以道德譴責開頭,效果會很差)

或許你會說,在多元社會,人本來就有理解其他族群(特別是弱勢族群)處境的道德責任,因此這種無知依然代表道德瑕疵。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同意這種說法,但如果你支持這種說法,就必須承認幾乎所有人都有道德瑕疵:對於每個人來說,在這個社會當中,總是有他不熟悉的弱勢族群和他不熟悉的刻板印象,這些無知,讓他難以辨認哪些言論「有增強『使得該弱勢族群成為弱勢』的刻板印象的效果」。

對於女性主義和當代女性處境,你可能比我懂得多,但是對於移工的污名和種種眉角,你或許不比TIWA了解。在複雜的現代社會,我們難以全盤掌握種種族群的種種,有時候只能依靠互相提醒來舒緩這個困境:「有件事可能因為你沒當過女國中生所以不太能體會,我來跟你說...」

跟許多歧視言論的問題一樣,放生的問題很大程度也是出於無知。然而如同前面所述,我認為宗教造成的無知比一般的無知更難解決,因為這種無知受到整個超自然信念系統支撐,並在一些龐大的宗教團體案例裡,是盈利模式的一部份。這也是為什麼雖然支持放生的立委林岱樺主張用「政府加強宣導及教育」取代放生禁令,但我對這個方案的效果感到悲觀。

朱家安

多年來面無表情地致力於哲學教育,雖然人稱「雞蛋糕腦闆」但其實不受兒童喜...

朱家安 時事觀察 性別平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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