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詠盛/為政治服務的哲學還算哲學嗎?評《中國有哲學嗎?》
「中國有無哲學?」這問題歷久不衰,學界爭論頗多。而《中國有哲學嗎?:NO!中國只有為政治服務的漢字忽悠術!》的作者張喚民認為,中國傳統思想的確有些哲學成分,但嚴格說來不能算是哲學,或說不是科學意義上的哲學。
表面上來看,判斷中國有無哲學似乎很簡單,只要把哲學給定義清楚,再看中國傳統思想是否符合定義,事情就解決了。這是作者的論證策略之一,作者認為「科學意義的哲學」意在求真,因而需要概念清晰與論證嚴謹,而傳統思想不具備這些性質。
也就因為如此,書中有許多篇幅在說明西方哲學的優點,以此反襯出傳統思想的種種問題。但我不擬深入反省這些評價是否成立、有何問題,而是姑且承認,傳統思想確實有許多地方及不上西方哲學。
然而,這種「不及」足以論定傳統思想不是哲學嗎?我將介紹作者的幾個主要論點,並略加評論。
論據一:語言限制
首先,作者提及了方塊字的侷限:若要表達一個全新的意思,無法自行新造,而是必須運用已有的字來代表,導致了單字多義的普遍情況。相較之下,西方拼音文字能夠變化甚至加掛字尾,在表達新義上便利許多,大幅避免了定義不清的問題。1
除了漢語常常出現的一字多義,作者還特別指出,中國思想家有人會直接承認:某些東西就是講不清楚,譬如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並導致後世的許多不同詮釋。這延伸出的一種現象是,有些中國哲學研究,花頗大心力在考據與訓詁,但思辨成分其實不高。
當然,這種方塊字的特性並非一無所取。作者承認漢字結構很適合鋪陳與傳遞美感,但卻不適合求真,或說不利於科學精神的發展。這顯然是把求真、求美兩者給截然區分開來,作者因而認為,一種強調美感、缺乏清晰概念的哲學,邏輯上不可能存在。因為強調美感、缺乏清晰概念的思想,根本不能叫做哲學。
說到這裡,有些人或許會覺得怪怪的。首先,方塊字也可以造新詞來代表新意義,如果中國古代寧可採取一字多義而非多造新詞,那應該是某種文化缺失,而非方塊字本身的限制。但作者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其次,如果一個古代文本,明顯論及了哲學議題,也給出了還不差的回應,卻由於語言限制或呈現手法,無法有清晰概念或嚴密推論,它還算是哲學嗎?作者看來會說不算。但若嚴格執行這種標準,西方哲學裡以文學手法來呈現的哲學思想,譬如作者也提及的、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可能掃到颱風尾。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裡有詮釋態度的落差。我們可以承認,中國古代文本缺乏清晰概念與嚴密推論,但這是思想內容本身的缺陷,還是受限於表述形式?如果只是表述形式的問題,那就可以透過詮釋來重現思想中的概念與推論,這其實就是許多中國哲學研究者在做的事。但作者顯然不這麼認為,他更多地把概念模糊與推論鬆散,歸諸於文化或思想本身的缺陷。
論據二:政權控制
本書的副標題,看來頗為聳動:中國只有為政治服務的漢字忽悠術。
「忽悠」是個中國常見用語,大致是吹牛、誘導、操弄或欺騙的意思,這顯然貶低了傳統思想,尤其是儒家學說。事實上,類似說法如「禮教吃人」、「儒家都在愚民」、「孝順只是教條主義」等等,自民國初年以來就不少見,當今網路上也是。
一種常見的反駁是「陽儒陰法」:儒家思想本來是好的,但往往被皇帝壓制、修改或扭曲,並將它和高壓統治、嚴刑峻法融合起來。漢宣帝那句「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就常被引用,王道是指以仁治國的終極理想,而霸道則強調控制思想和行為的手段,這說明有些皇帝清楚兩者的區分,故意要混搭。
但這一說法大體承認,中國傳統思想的發展,頗受政治權力的影響。而作者更進一步,把儒學說成是帝王統治術的一種,是「用禮教泯滅中國人的思維和判斷能力」。2雖然哲學的定義各式各樣,但應該沒人會否認,哲學的一個關鍵特徵,是追求真理、不為政治或權力服務。據此,就算一套思想明顯論及哲學議題,但它若刻意強調某些說法,來把不正義的政權或政策給合理化,就不該稱之為哲學。
作者認為,儒學正是如此。許多著名的儒者都是官學兩棲,他們雖然也會批評皇帝或政策,但大體是接受而非反抗政治體制。也就由於儒家思想和皇權政治很難完全區分開來,要判斷儒家是否為權力服務、是否算是哲學,就要看我們如何評價中國皇權政治。
換個方式說,如果你認為中國歷來這麼多政權,沒有一個是正義的,那儒學就很難擺脫「為權力服務」之譏。如果你認為有些朝代或皇帝相對而言是好的,儒學就比較可能兼顧政治性與哲學性。而作者的立場,明顯屬於前者。
論據三:思想停滯
最後,作者的核心觀點是,中國傳統思想或許有原始的哲學要素,但一直沒有脫離神話或宗教,沒有進入科學層次。他明確指出:
廣義地說,儒家的所謂概念幾乎無不屬於倫理學範疇,即使有一些對 「認識」或 「本體」的討論,所使用的概念也都屬於神話語言或宗教語言。3
事實上,馮友蘭就已處理過這一問題。他在1931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當中,劃分出了子學時代與經學時代,並隱隱以子學時代對應到古希臘,以經學時代對應到中世紀。對哲學稍有涉獵的讀者,這時想必會問:那近代與現代哲學,哪裡去了?
在馮友蘭看來,直到清末民初之際,中國哲學都尚未近(現)代化。這句話份量很重,其真正意義在於,傳統思想的確多處不及西方哲學,但這主要是發展快慢的問題,而非文化本質使然。它隱隱預設,各個文化傳統最終都會走向相同的發展階段,而西方佔了先手。據此,中國必能發展出嚴密的哲學系統,只是在時間上輸了西方一截。
這一思路最為直白的表述是:你可以說中國的哲學哪裡爛,卻不能說中國沒有哲學,「爛哲學」與「不是哲學」顯然差很多。
事實上,作者隱隱有著類似觀點,但他基於另一個理由,堅持中國思想不太可能進入現代哲學的層次:
中國哲學之所以自始至終於病弱的萌芽狀態,是因為中國幾乎自始至終存在著「官方哲學」,敢於挑戰官方哲學就等於自取滅亡。官方哲學是皇權統治或中央集權的必然產物,也是扼殺想像力和創造力,甚至國家生命力的罪魁禍首!4
這裡的「官方哲學」帶有極深貶意,是指維護權力或財富結構的思想。由此可見,作者很大程度上是從政治評價來進行思想評價:因為政治狀況很糟糕,導致思想也沒辦法有進步或突破。的確,如果大家只是一再強調當今體制的合理性,卻絲毫不肯去想像更好的政治環境,那實在很難期待它會有什麼突破,許多一流思想也就不會出現。然而,回到原本的問題:傳統思想的發展停滯,代表它是尚未現代化的哲學,抑或根本不配稱為哲學?這恐怕仍有很大討論空間。
事實上,作者自己也承認,王陽明和李贄等人的思想,足以和西方哲學比肩。這就代表,他想強調的重點,並非傳統思想本質上還未啟蒙或未現代化,而是要說傳統思想一直受政治權力左右,或說無法全面反思政權的合理性。這也就是為什麼,在書的中後段,作者的問題意識越來越像是「如果一套思想為了政治服務,我們應該如何評價或定位它」。
此外,作者也提到二十世紀以來,西方學術大舉傳入東亞後,所延伸出的兩種現象:儒家思想西方哲學化,以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他認為這兩者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甚至使文明發展倒退,理由同樣脫離不了政治。
結語
有人可能會說,作者的論據薄弱,不足以支持「中國無哲學」的結論,因為他不僅用敵視態度在理解儒家,又忽略了道家與佛家的哲學內容。
但在我看來,作者的核心主張其實是:為政治或權力服務的思想,沒有資格稱為哲學。所以,以儒家為主流的中國傳統思想,連爛哲學都稱不上,只能說是政治忽悠術。這一觀點顯示,在許多論者那裡,「中國有無哲學」並非單純的定義問題,而是蘊含了極深的價值判斷。
如果只是定義問題,我們可以採取德希達等人的態度,說中國傳統思想不算哲學,但肯定它有外於哲學的獨特價值。這就好像是,你可以說北部粽只是蒸好的油飯拿去包粽葉,因而不算真的粽子,但北部粽還是有其美味之處。(更詳細的說明,可參考這篇文章:為何傅斯年說「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中國沒有哲學是褒是貶?)
不過,作者在主張「中國無哲學」的同時,真正強調的是政治權力導致的思想鉗制,或說傳統思想是為了政權服務,而這兩者都很可惡。更直白地說,「非哲學」和「很可惡」很大程度上是掛勾的,甚至可從「很可惡」推論出「非哲學」。
在此我不擬進行更多分析,而是想指出:這類思路屬於特定文明史觀下的一環,若要再更加展開,討論範圍勢必超出哲學學科,涉及「西方憑什麼」、「中國為何沒有發展出科學」等宏觀問題。
這或許就是「中國有無哲學」問題歷久不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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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頁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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