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為《十年》被列黑名單,五位導演如今去向何方?
香港回歸前,人們最常說的是五十年、香港的未來。許多年之後,《十年》上映,那時候大家都在談論的,是未來十年。然而,今日香港,我們已經習慣不談未來。
跟朋友約出來見過面,明年今日是否還能約在同一個地方聚舊,實在難說。可能對方已經移了民,又或者,移民的人是你自己。今日有所依據的制度,明日亦未必健在。《十年》過後尚未十年,香港已經變天。將電影之中的政治寓言變成預言,甚至現實比起電影情節更要荒誕——我們無法跟2015年的我們解釋這一切。
記得《十年》剛上映時,我約過幾位導演做訪問。來到今年,周冠威執導的《幻愛》終於上映,再次約訪,從話題、氣氛到心態都相去甚遠。現在,香港人變得更常談論去留問題,而當年執導《十年》的五位導演:郭臻、黃飛鵬、歐文傑、周冠威和伍嘉良,他們之中,有人留下來,嘗試轉型或繼續頑抗,有人沉寂下來,亦有人離開。
2015年,五位導演共同執導《十年》,各自負責其中一個單元。起初鑑於涉及政治題材,沒有太多戲院願意上映,但電影仍然掀起社會話題,甚至移師社區放映,看《十年》變成一種全民參與的社會運動。最終,《十年》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電影」,於影史留名,亦成為後雨傘時期一個最重要的時刻。
客觀而言,《十年》拍得粗疏,只是一部實驗作品,當年得獎,就被質疑是主辦方的政治表態,多於對電影本身的肯定。但這些認為《十年》值不值得贏得金像獎殊榮的爭議,都已經變得無關痛癢。因為這樣的片,已經不會再有了。無論《十年》還是政治表態,都在短短幾年之後於香港絕跡。
黑名單之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
隨著《十年》觸犯今日所謂的政治紅線,《十年》五子齊被列入黑名單,往後數年,各有出路。當中,最為人熟悉的應該是歐文傑。歐在杜琪峯領軍的銀河映像旗下擔任編劇,拍完《十年》中的《方言》之後,翌年又憑聯合執導的《樹大招風》,與許學文、黃偉傑三人一同奪得金像獎「最佳導演」。
其實《樹大招風》頗有弦外之音,回歸前夕香港賊王三巨頭的末路,反而成為廿年之後香港人所追憶的黃金時代。電影在主流市場取得不俗成績,亦觸碰了逝不可追的殖民思潮。正如電影特意選用了黃霑填詞的〈讓一切隨風〉作為片尾曲,「過去的心火般灼熱,今天已變了冰凍」,在後雨傘時期上映,始終帶著一點政治味道。
卻說《樹大招風》背後,插曲頗多。首先,有傳言說由於歐文傑的政治立場,以及故事本身牽涉到中國大陸官員受賄等種種因素,導致電影無法在中國大陸公映。其後,電影幕後團隊更捲入一宗「印製偽鈔」的刑事案件,該指控聞所未聞,當時轟動了整個香港電影業。
當然,事件發生於2018年,許多人覺得指控荒謬,但所有猜測都只是一些陰謀論,沒有確切聯想到是政治打壓,最終上訴後不了了之。然而,當一般市民連藏有螢光筆都會被判處監禁、巴士司機被搜出維修工具都被認為有襲警意圖,制度崩壞見怪不怪的今日,已不可同日而語。
另一位在《十年》中拍出《冬蟬》的導演黃飛鵬跟歐文傑頗為不同。在《十年》之後,他繼續深耕細作,為獨立電影籌集資金,同時亦參與不少電影周邊的相關工作。風聞去年完成新作《一雙》,但未有機會看到,亦沒有做過訪問宣傳,因為那個時候已開始了反送中運動。有趣的是,後來黃飛鵬反而成立了「兔角映像」(源自日本近年的流行語「tonikaku」,解作「總而言之」,取其音譯便是「兔角」),與日本電影人合作《落葉殺人事件》。
《落葉殺人事件》的導演三澤拓哉當初遇到車禍,得到一筆保險賠償,他便決定用來開拍電影,然後找來香港的黃飛鵬做監製,促成了這一部別開生面的港日兩地合拍片。然而,雖說是合拍,電影本身卻相當冷門,不但小眾,而且遇到反送中及剛爆發不久的疫情,最終只有幾間戲院上映。
不過,正如他們的說法,就是在各大片商紛紛迴避之際,人棄我取,才於罅隙中找到上映檔期。儘管是非常艱難的時期,但去年底黃飛鵬亦在台灣找到資金,拍攝他的首部劇情長片《低等生物》。「總而言之」,他仍生活在電影工業的邊緣上。
在起伏的電影圈中生存
還有一個邊緣人,卻是《十年》中拍出《浮瓜》的郭臻。關於郭臻的資料不多,在訪問中他曾提到,在《十年》後自己一直受到政治現實所困,再無動力繼續創作,想拍劇情長片,結果連申請補助計劃的表格都沒有遞交。直到反送中期間,郭臻拍攝了跟社運有關的劇情短片《夜更》,故事描述一名計程車司機於深夜經過抗爭現場的經歷,從市井小人物的角度觀照大時代。
拍攝《本地蛋》身兼《十年》監製的伍嘉良,當年有意推動《十年》的日本版、台灣版,初時亦深受關注。可惜結果不似預期。與香港《十年》的政治意識不同,台灣《十年》關心的是就業、外勞、經濟、婚姻、生活這些較為實際的民生問題,日本《十年》則拍成一系列科幻故事,大大淡化了以電影預視未來政治生態的批判力度,算是失敗收場。
去年,伍嘉良、歐文傑以及《樹大招風》另一編劇伍奇偉,轉而投身到壹傳媒新成立的網路電影製作公司「一丁目」。事實上,他們還拉了郭臻參與其中一些微電影的拍攝工作。新公司本身有聲有色,亦可以名正言順拍攝諷刺政事的作品。但隨著反送中運動和緊接而來的疫情,財務困窘,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散夥。而在《國安法》通過前夕,歐文傑表示自己可能真的「樹大招風」,怕成為針對目標,已悄悄與妻子移民到加拿大。《十年》五子的最後一次聚首,可能就是出席周冠威新作《幻愛》的首映禮。
從現實政治諷刺到純愛留白
話說《幻愛》最近終於在台灣上映,香港的上映時間卻稱得上是命途多舛。官方資料,《幻愛》的上映日期是今年7月,但其實電影早在去年12月已經做過優先場,足足橫跨半年有多。鑑於政治衝突與疫情隔離問題,電影屢次延期,而正式上映之後,又因為政府勒令戲院停業,映期一直斷斷續續的擱置、延長。
同一部電影,去年看和今年看,看到的風景相信完全不同。今年看,你會看見戲院觀眾坐得疏落,而且大家都戴著口罩。但去年看,你會看到許多畢生難忘的畫面。去年12月,反送中、反警暴的遊行集會被警方強行中止,那天晚上,我必須繞過警車和鐵馬路障,而每條街道都有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駐守,空氣中仍殘留著催淚彈的刺鼻氣味,我兜了半天,終於抵達灣仔藝術中心,就只為了看一部愛情片。
終於安全,可以靜下來看電影了。我仍然記得,那一刻自己心裡是這樣想的。今年《幻愛》正式上映,我再看了一遍,但故事情節早已跟我半年前那一夜的經歷連結在一起。
媒體訪問日程之中,再遇到《十年》中拍攝《自焚者》的周冠威,從政治電影《十年》到《幻愛》撲朔迷離的愛情片,故事主題亦轉移到關注精神病患者的感情世界。除了談心理學、談愛情電影,周冠威留下痛心的一席話:其實他還有許多電影想拍。問他是否不再拍政治題材了?他說,政治題材是特別想拍,但是可以找到投資者、能夠上映的,就只有今日大家在戲院能夠看到的《幻愛》。
《幻愛》表面上完全與政治無關。就電影本身而言,是一部潔淨到完全找不到政治訊息的「純愛」電影。當然,好的電影不一定需要牽涉政治,但這種空白、這種「純愛」,不就正是政治因素下的妥協嗎?這部愛情電影,談的是浪漫而不是政治,然而怎可能不是呢?它就在這個城市政局最動盪、最人心惶惶的日子上映。光是上映日期,已經是這一年政治衝突的見證者。用電影裡面的說法,政治藏在電影的潛意識裡,在愛情故事的另外一面。
故事中,男女主角在心理輔導期間戀上對方,觸犯了醫學界禁忌。權威的人跟他們說,他們是沒有好結果的,他們會破壞整個制度,聽從管教,是為了大家著想。但他們已有覺悟,要逃出制度,愛情是需要爭取的,打從潛意識就表達了頑強的不服從。
在一個不能夠再表達政治的時代裡,那就變成每一件事都關於政治。每一部我們看過的電影,其實都有審查、有紅線,都是政治電影。而《十年》五子的電影路,正是許多香港年輕一代的寫照,亂流下各有際遇,亦接受了各自覓路,分道揚鑣。它們亦提醒著我,距離《十年》的十年,還有一半路程,如果世界還未毀滅的話。
(※ 作者:紅眼,後殖民香港出生,旅居台北多年。現為專欄作家、香港文藝雜誌主編,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等。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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