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千萍/我希望「阮月嬌」不要消失:新住民的口音、形象與階級觀點
最近在家樂福的中元節廣告中,YouTuber阿翰的多元宇宙角色包含「阮月嬌」都出演了。不久後,台灣越裔總會發出一則陳情書,抗議該則廣告「把霸凌當有趣,量販口音標籤歧視」,並附上多個新住民團體、政黨部門的連署,隨後家樂福也火速下降該則廣告。但究竟被炎上的阮月嬌是否歧視越南新住民?仍是一個延燒多日的辯論。
連署書中,批判阮月嬌嘲諷越南新住民的口音與形象,如美工刀劃破新住民及其子女的心,認為模仿濃厚口音破壞了新住民多年來入境隨俗的努力。
然而,模仿口音不等於就是歧視行為。
摒棄口音不能夠消除歧視,擁抱口音才能保障多元
我來自彰化鹿港,直到大學離開家鄉到台北求學,偶然在宿舍和家人通話,室友驚嘆我的台語聽起來很不一樣,我才發現自己說台語時有濃濃的「鹿港腔」。自此,鹿港腔台語變成一種思鄉的音律,每每返鄉再次被熟悉的鹿港腔圍繞時,我就真正感覺自己回家了。
如同鹿港腔給我的在家之感,媽媽說中文時濃厚的越南口音,也是最親切的聲音。在家裡,和妹妹要試想媽媽對某些事的反應時,都會忍不住模仿她的口音、個性說話,媽媽也總是被我們的精準模擬逗樂,模仿口音作為我們的親子互動樂趣,絲毫沒有意圖貶抑她中文不夠標準。我十分珍賞越南裔母親的口音,也期待台灣社會不要歧視說中文帶有口音的、任何族裔背景的人。
口音應當被視為社會族裔多元組成的美好存在,而不該因為它不符合「標準」所以應當拋棄。我可以理解連署抗議的新住民們,正是見證了台灣會因有口音而歧視、嘲諷特定族群,對於「模仿口音」的行為感到焦慮,但我們必須對抗的是歧視言論,而非抹去口音的存在,能自在的展現口音才是多元文化社會的理想狀態。
以往模仿口音是霸凌者施行歧視言論的一環,但模仿口音也可以被正向的用在詮釋、演繹一個角色的族裔背景。當一個角色能夠同理族裔背景的處境,它甚至能為特定族群發聲、翻轉族群形象的扁平。在許多影視作品中,如果我們看到一個不置入刻板印象但帶有口音的角色時,甚至會喜歡這個角色、覺得口音的模仿是個加分。
從越裔總會陳情書批判模仿口音是歧視行為的內容,可以看見歧視對特定族裔傷害是很深刻的,為了不被歧視,他們必須與社會刻板印象對抗、不斷證明新住民不一定有濃厚口音,因此有些新住民不喜歡看到有濃厚口音的角色。但我認為有濃厚口音的影視角色在沒有展演歧視的情況下無需被抹除,對模仿濃厚口音的角色一律扣上歧視的大帽子,並無助於消弭歧視,反而使指認歧視被視為矯枉過正或是增加族群對立。
因此「如何辨析歧視」是個非常需要學習的課題,我們應當綜合創作的脈絡加上觀看者的感受來去檢視模仿的歧視與否。
歧視與否判準因人而異,新住民的媒體形象有政治正確的答案嗎?
在家樂福下架阿翰的廣告之後,越南阿旺點出陳情書純粹把模仿口音視為歧視的不足之處,也補充綜合阿翰在這支廣告之前所呈現的阮月嬌形象,並不覺得這支廣告有歧視意味,並呼籲「不涉及攻擊與揶揄的模仿就不算歧視」。隨即,作為抗議連署人之一的越南新住民陳玉水也發出對於阮月嬌形象仍感不舒服的原因。
我這才發現:「有人感到不舒服就是歧視」並非辨析歧視的萬用公式。
連署人列出阿翰模仿的其他族裔角色都很細緻,但卻唯獨阮月嬌沒有優點,相形之下有族裔的差別演繹,這讓我反思自己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上阮月嬌的原因:阮月嬌自信、敢言、幽默、小叛逆的個性,讓一個帶有越南口音的角色大受歡迎,這也是為什麼引發許多台越混血二代紛紛在網路平台上傳模仿媽媽口音的影片,因為他們意識到媽媽的口音是引人興趣的,自己作為與媽媽朝夕相處的人,正掌握這個精準模仿的優勢,在模仿的當下也不再害怕透露自己台越混血的背景。
阮月嬌的幽默並非建立在冒犯被模仿的族裔,反而是增強新住民的主體性,翻轉家庭中婆媳權力不對等、新住民想法被噤聲等現象,在阮月嬌與婆婆的互動中,她時常一邊稱讚婆婆、一邊又好像在整婆婆,但不是為了刻畫新住民對婆婆不好的形象,而是被婆婆寵上天的媳婦,有時點出不同文化背景察覺的婆婆特色,例如婆婆迷信愛擲筊。有時也透過這個不同文化根源的角色設定,觀看台灣社會的獨特現象,例如把立法院衝突誤以為是摔角節目。中文有口音在新住民生活中除了負面的歧視經驗,有時也會是有趣的鬧笑話經驗,而阮月嬌更是把口音運用在諧音幽默的鋪陳。
在阮月嬌身上,我反而連接到媽媽身上的一些優點:她總是能對台灣家庭內的傳統觀念提出很犀利、創新的觀點;有時候也是直話直說講出許多人敢怒不敢言的話,甚至比起對性與親密關係避而不談的長輩,我媽媽時常用幽默的方式對這些話題侃侃而談。
即便作為一個台越二代的我喜歡阮月嬌,但是她呈現的形象不會被所有跨國婚姻家庭成員喜歡,因為每個角色也涉及階級背景的設定。越裔總會的抗議顯示出她們對特定的新住民形象感到不舒服,因為台灣社會將新住民形象定位於弱勢、勞工階級、學歷與文化資本不高的階級,但是全台近60萬的新住民中,階級分布是分散的,許多連署人都是透過自身努力翻轉刻板印象的典範人物。在新南向政策之後,媒體好不容易多元報導與以往苦情形象不同的新住民,在社會各領域的新住民菁英被珍賞,然而阿翰創造的阮月嬌卻存在她們想擺脫的形象陰影:衣品不時尚、發音不標準、迷迷糊糊不聰明。
來自中下階級的新住民與菁英階層的新住民都具有為自己發聲的能力與權利,她們的主體性都值得被社會公允的看見。歧視論述通常運用中下階層的形象做文章,使得許多對抗歧視的人不知不覺間,在難以改變歧視根源的情況下,用揚棄中下階層形象特質、強調自身與這些人的差別,來試圖消弭歧視;然而強調差異對抗刻板印象扁平化特定族群時造成之傷痛最可怕的地方是,這反而可能讓族群內部產生階級歧視。
舉例而言,以往新住民形象停留在勞工階級,近年才逐漸多元呈現,若是為此抑制勞工階級新住民的身影,是本末倒置的;像是仲介婚姻長年被污名化嚴重,使得許多自由戀愛締結跨國婚姻的新住民長年也深受其害,也使得有些新住民掩飾仲介婚姻的背景,但不將移民女性視為商品對待的家庭又何罪之有呢?
在新南向政策後,突破逆境、表現優異的新二代備受媒體矚目,在各領域發光發熱的新住民也被視為社會新力量,但這不代表庶民的新住民形象不值得存在。雖然阮月嬌的角色個性不溫順、學歷設定在正在上中文班,但這些設定不等於歧視新住民。有許多新住民經歷過或正在經歷這個階段,阮月嬌的個性設定為其階級設定帶來平衡,勞工階級新住民不一定是處境悲苦的。因此,即便阮月嬌的階級設定靠近傳統單一新住民形象所處的位置,我仍希望這樣的角色不要因為她不夠光鮮亮麗而被抹去。
根據家樂福廣告以及阿翰過去的影片,我不認為阮月嬌越過了歧視的線,判斷歧視如果單憑喜好,會忽略了個人主觀的階級凝視,也可能使試圖多元融入族群背景的創作者受挫。新住民的形象只有特定階級的樣貌並非好事,當歧視扣錯了對象,則可能落入過度的政治正確,而非改善社會偏見。
如果阮月嬌變成越南人代名詞怎麼辦?
雖然此次的歧視指認我並不認同,但是我認為連署人的傷痛必須被共感。值得深思的是連署人陳玉水文章中,提到對電視廣告效果的擔憂:在使用YouTube時,可以因為不喜歡阮月嬌而不訂閱阿翰,會認識阮月嬌的可能限於阿翰的觀眾,但在收看電視時,許多人是闔家觀看這個她們不喜歡的新住民形象,這是越裔總會大動作發起抗議的緣由。
12年前,就曾經有個拖把廣告,將一系列帶有口音的角色設定為東南亞幫傭「瑪莉亞」,爾後在歧視言論中,瑪莉亞成為東南亞人的代名詞,製造了東南亞人是家事幫傭的形象,一句又一句「你媽媽是不是瑪莉亞?」被複製,是所有新住民及其子女深深的痛。現今電視廣告的影響力仍然深遠,以至於新住民社群積極把關可能擴散與重演的「新住民形象代表」,無論其內容涉及歧視與否,因為觀眾也可能將之運用在歧視言論當中。
讓我們設想「你媽媽是不是跟阮月嬌一樣啊?」流傳在校園之中,原本不涉及歧視的廣告似乎可能成為新的歧視素材,在支持多元族裔角色存在的同時,我們如何防止新住民社群的擔憂?
比起壓抑阿翰維持不帶有歧視的角度詮釋阮月嬌,我更期待同時有一個階級設定不同的新住民角色,可以和阮月嬌一樣有人氣。也希望校園內的老師提升文化敏感度,制止學生將單一角色的形象用於歧視、遏阻霸凌。更祈禱不存在將阮月嬌用在指稱新住民代名詞的媒體,不要讓阮月嬌被迫走向瑪莉亞的命運。
在這個假設性問題下,可以發現:台灣的歧視消弭,除了把關影視創作的設計內容,還涉及校園、媒體報導同步提升辨析歧視的能力,否則各類的角色都可能成為惡的源頭。在家樂福阮月嬌廣告爭議當中,可以看見辨析歧視是門功課,也看見新住民社群在公共論述的崛起,我們都還在邁向多元文化社會的路途中學習,願多元口音、多元族裔背景在台灣社會正常化、主流化。
(※ 作者:劉千萍,自高中參與公共議題的台越新二代。曾任108課綱課審大會委員,新二代復仇者聯盟聚會發起人之一。原標題為〈我希望「阮月嬌」不要就此消失:新住民的口音、形象與階級觀點〉。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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