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冷戰蔓延時:聶華苓的文學生涯(中)
全世界最閃的文學小屋
聶華苓抵達愛荷華之後,很快便與第一任丈夫離婚,與安格爾結為伴侶。作家伴侶感情如膠似漆者不在少數,但在回憶錄裡面一閃再閃,整本讀來如此嚴重傷害讀者視力的,就並不常見了。有次,安格爾去上班,聶華苓從家裡打給他:
Paul在學校辦公室。我從家裡給他打電話。
喂!Paul像中國人一樣回應。
我大笑:你怎麼知道是我?
電話鈴的聲響不同,透著點兒溫柔。
Paul,你回家的時候,順便帶幾個信封回來。
我很失望,你不是要我回家,只是要信封。Paul說完哈哈大笑。
其他諸如看醫生時被問及有沒有抽筋症狀時,安格爾回答「第一次見到聶華苓的時候」(為什麼要這樣傷害醫生);或在稱讚聶華苓時講出「妳的腦子很性感,妳的身子很聰明」這類句子(詩人的專業是這樣用的嗎),族繁不及備載,暫且打住。
這對作家伴侶,就在這樣濃情蜜意的氛圍之下,創辦了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在安格爾認識聶華苓以前,本來就是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主持人,學生包含寫了《好人難遇》的小說家芙蘭納莉.歐康納。
1967年,他從主持人的位置退下來。根據聶華苓的說法,他們常常帶著酒、肉,在住家附近的河面上乘小船閒盪。就在船上,聶華苓突發奇想,對安格爾說:「何不創辦一個國際性的寫作計畫?」原本「作家工作坊」是以美國作家為邀約對象,讓作家來愛荷華駐校、授課、交流;聶華苓的建議,是升級為國際版本,以全世界的作家為邀約對象。
安格爾的第一反應是:「愛荷華大學瘋瘋顛顛的作家還不夠嗎?」
說是這麼說,但這個計畫迅即在1967年付諸實行了。從那時到現在,「國際寫作計畫」邀請了超過一千兩百名世界各地的作家前往愛荷華。他們偶有公開活動,更多時候是在聶華苓與安格爾的招待下,與彼此交流閒談。聶華苓對「中國作家」的交流有極大的熱情,力圖在政治分隔的情況下,邀請台灣、中國、香港、新加坡等地的作家前往愛荷華。台灣作家如白先勇、楊牧、王文興、王禎和、鄭愁予、陳映真、蔣勳、商禽、吳晟、王拓、李昂、宋澤萊、張大春等人;中國作家如丁玲、艾青、汪曾祺、阿城、王安憶、北島、張賢亮等人,都是「國際寫作計畫」的座上賓,在聶華苓與安格爾的小屋裡聊文學、談政治。
除了「中國作家」的交流外,「國際寫作計畫」更邀了世界各國的作家。當他們在聶華苓和安格爾的小屋裡聚會時,往往就會產生奇妙的化學變化。
被蘇聯迫害的羅馬尼亞作家易法素克,愛上了來自伊朗巴勒維專制體制的詩人臺海瑞。來自西德的柏昂與來自以色列的森乃德在此遭遇,當時納粹屠殺記憶猶新,森乃德拒絕與柏昂見面,說:「請原諒,我們再也不能和他們在一起了。」然而在八個月的參訪結束之前,他們終於破冰,最後成了朋友。
此外,蘇聯詩人佛茲尼桑斯基則在愛荷華朗誦了自己的詩作〈湖的呼喚——獻給納粹屠殺的犧牲者〉,哀悼一處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遺址,此刻已被湖水淹沒:「液化在水中的可能就是我新娘的手—— / 可不是那很久以前活著的姑娘—— / 還有她的乳房,她的頭髮,她的慾望。」而同時參訪的以色列作家巴拓夫送給他一本自己的小說,扉頁題詞是「送給佛茲尼桑斯基——湖中姑娘的女婿,巴拓夫贈」;巴拓夫就是佛茲尼桑斯基詩中受難者的後代。
有趣的是,在聶華苓的記述中,「國際寫作計畫」是一個非常純粹的文學交流計畫,作家們在此談詩論文,浸泡在文學的世界裡。但如果我們觀察「國際寫作計畫」的名單,會發現聶華苓與安格爾邀請作家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是把政治放在心裡的。「中國作家」的概念是政治,德國與以色列是政治,東德與西德是政治,納粹及其遺緒是政治,活在專制的阿拉伯世界作家與鐵幕之下的東歐作家也是政治。這些作家除了是文學上的一時之選,其政治身分也有很強的代表性。
這不但是世界文學的小屋,也是縮影了整個冷戰世界的小屋。
發生在1968年的兩樁邀約,很可以展現「國際寫作計畫」中,政治與文學如何交纏難分。那一年「國際寫作計畫」的邀請名單上,有來自台灣的陳映真與來自捷克的哈維爾,但這兩樁邀約都失敗了。不是作家拒絕愛荷華,而是政治讓他們來不了。
作為「布拉格之春」的回應,蘇聯的坦克進入布拉格鎮壓,哈維爾潛入地下躲藏,自然出不了國;而陳映真則因為牽涉「民主台灣聯盟案」被捕入獄。聶華苓與安格爾獲知訊息之後,立刻計畫營救陳映真。安格爾聯絡媒體圈的朋友,在美國的主要報刊上大篇幅報導了此事,以向國民黨施壓。同時,他們也聘請在台灣開業的美國律師協助此案,雖然無法在法庭上辯護,但這位律師全程「旁聽」審判過程,多少產生了一點保護陳映真的作用。
「國際寫作計畫」當然是一個以文學為主軸的計畫,但聶華苓與安格爾這對作家伴侶並不是只會讀書搖筆、不知世事的天真文人,更不是只會放閃而已。從作家邀約名單到如何應對政治迫害,他們自有一套章法。聶華苓可是從威權體制的虎口之中逃出來的人,而安格爾——他所牽涉到的政治,可是來自另一個次元的。
在聶華苓主持「國際寫作計畫」期間,或許有幾個瞬間,她會想到殷海光對她說過的那個「夢想的莊園」吧,一個哲學的、藝術的、文學的匯聚之地。殷海光困死在台灣而不可能完成的夢想,竟然在愛荷華,以一種更盛大的規模重現了。談到那個莊園時,殷海光曾笑說:「我真想發財!」因為唯有發財了,才能建得起這樣一座莊園。
是了,在浪漫的文學夢想背後,我們可以問一個毫不浪漫的問題:那是誰出錢資助「國際寫作計畫」的?殷海光沒有發財,難道聶華苓與安格爾就有嗎?
答案是:美國的中央情報局(CIA)。
沒錯,是情報單位。整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從一開始就是CIA贊助的一項計畫。聶華苓在小船上提議的場景可能是真的,但這種以全世界為範圍、綿延數十年的活動,絕不可能僅僅靠著突發奇想就完成。考慮到CIA所代表的「美國因素」後,我們便能看到前述故事裡,一直被隱蔽起來的另一層次。
「隱蔽」的美國身影
話說從頭,我們要再回到1963年那場改變了聶華苓命運的酒會。那確實是聶華苓極為慘淡的一段日子,但她的文學事業並未完全斷絕,其中關鍵角色就是「美國新聞處」。美國新聞處並不只是一個辦酒會的地方,在1950到1960年代的台灣,它事實上是台灣許多文學青年獲取外國書籍、理解歐美思潮的唯一管道。
這是一種各取所需的結構:苦悶的文學青年渴求突破戒嚴封鎖,獲得外界資訊;而美新處則透過傳播經過篩選的書刊,強化美國文化的影響力,以此對抗蘇聯的左翼文學宣傳。美新處的文化宣傳無孔不入,但又不像國共兩黨那麼教條、粗暴,因此能夠吸引真正有品味的精英知識分子。透過贊助、委託寫作或翻譯、推薦有潛力的新秀赴美國留學等手段,他們直接影響了1960年代的整個文學世代,包括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還有我們的主角聶華苓。
我的老師陳建忠將這套制度稱之為「美援文藝體制」,學者王梅香則將美新處隱晦又細膩的手法稱為「隱蔽權力」(Unattributed Power)。如果你是熟悉台灣文學的人,應會因上述事實驚出一身冷汗:因為,這批作家就是戰後至今,影響力最為巨大的一個世代,他們基本上決定了我們的「文學感覺」,什麼是好作品、什麼是好作家,定義都是他們寫下的。而他們的文學養成,則是美新處一手布置的;也就是說,戰後台灣文壇的主流,幾乎可以說是美國文學的台灣分部。
1958年到1962年間,美新處的處長是理查.麥卡錫(Richard McCarthy)。他的閱歷十分豐富,在中國、香港、泰國、越南都任職過,稱得上是美國在東亞冷戰「前線」的一名「文化戰士」。
根據近年解密的資料,我們已知麥卡錫是帶著情報任務的文化官員。而他本人很有文學品味,修養良好,因此許多作家都樂於與他往來,這更使他的工作有卓越的效果。在香港,他甚至說動了張愛玲為美新處寫了反共宣傳小說《秧歌》,並在小說創作前期就參與了大綱的討論——當然,美新處提供了頗為豐厚的報酬。
他在台灣期間,也很自然跟作家們打成一片。數十年後,麥卡錫回憶起初識聶華苓的印象,稱讚她中英文極佳,並且「有奇妙的風采魅力」。他甚至告訴記者,他為了跟聶華苓多交流,取消了自己週六固定的高爾夫球活動,好跟聶華苓多談談。
從聶華苓的作品年表來看,我們會發現一些有趣的蛛絲馬跡,證明美新處與她的長久合作。1959年,她在「明華書局」出版了小說集《翡翠貓》,又在「文學雜誌」出版社翻譯了亨利.詹姆斯的《德莫福夫人》;1960年,還是明華書局,她翻譯了《美國小說選》。不管是「明華書局」還是「文學雜誌」,這兩個單位其實是同一組人,「文學雜誌」其實是「明華書局」創辦人劉守宜,偕同夏濟安、吳魯芹創辦的雜誌。而《文學雜誌》,根據王梅香的檔案考證,是完全由美新處提議、出資創辦的,吳魯芹更是美新處的顧問。1如此回頭去看,聶華苓翻譯的兩部作品都跟美國文學有關,那就毫無意外之處了。
而在1960年的《自由中國》案爆發之後,麥卡錫對聶華苓的資助更清晰可見。麥卡錫創辦了「傳統出版社」(Heritage Press),將台灣的藝文作品翻譯成英文。之所以要中翻英,是為了與共產中國競爭,想要讓英語世界的讀者理解一個「更進步、更現代的中國」,而不被左翼文學作品佔據了話語權,這正是美新處文化宣傳戰的一環。
在文學部分,「傳統出版社」翻譯了八本作品,其中,聶華苓翻譯了一本《中國女性作家小說選》,另外也把自己的作品《李環的皮包及三篇中國生活小說選》翻譯成英文,除此之外還入選了《中國新小說選》、《中國新作品選》,八本裡面有四本出現聶華苓的名字,份量十分吃重。
從這些痕跡,我們或許可以說:聶華苓雖然在政治風暴之後嚐盡了人情冷暖,但美新處與她深厚的連結、強烈的支持從來沒有斷過。這些連結與支持,都發生在麥卡錫任內。
而麥卡錫,正是安格爾在愛荷華大學教過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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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檔案中,《文學雜誌》被形容為「隱蔽」(unattributed),意思就是不能被外界知道美新處有投資;參與其事的作家們確實守口如瓶,若非檔案解密,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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