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兒童讀經班與宗教讀經背後的問題

聯合新聞網 陳茻
圖為中國學童朗誦《弟子規》。 圖/新華社

最近兒童讀經的議題又浮上檯面,再度引發討論。

兒童讀經班只講背誦,不求理解,這一點一向為人所詬病,就不說了。只不過,這種只背誦卻不求理解的模式,卻不只存在於兒童讀經班,這一點很值得談談。

有人指出這些兒童讀經班往往和宗教團體關係密切,這一點也不讓人感到意外。這兩者處理經典的模式極其類似,背後反映的是台灣民間對於經典閱讀一直都存在的嚴重問題。

以最近被拿出來討論的《弟子規》為例,《弟子規》本身不是傳統經典,因著一些原因成為被廣泛使用的童蒙教材,這中間本就大有問題,但卻少有人去質疑其合理性,直到最近才被拿出來討論。

《弟子規》的零文學、零思想,以及對論語的閹割

就思想性而言,《弟子規》毫無可取之處,只是形式化的儒教皮相,以及過於化約的舊時代禮教條目,更無任何文學性可言。這一點可參考〈人渣文本:弟子規與龜子弟〉,論者已詳,此處也先不贅言。(只不過以目前兒童讀經班的操作模式,思想性本身就不被重視,這又是另個層次的悲哀了。)

《弟子規》來自《論語.學而》的「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某種程度也可視為對《論語》其中一則的一種「詮釋」。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弟子規》首段即言:「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汎愛眾,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明顯化用這則。

其後的操作方式則分成「入則孝」、「出則是弟」、「謹」、「信」、「汎愛眾」、「親仁」、「餘力學文」,每一個分類之下都有若干文字,皆為行為指導原則,並未有任何思辨性的內容。

即便《弟子規》脫胎自《論語》,但實際上從起頭開始,就已將這則《論語》的可能性限縮了。首先,《論語》正文是「弟子入則孝、出則弟」一直到「而親仁」為止,「孝、弟、謹、信、親仁」並沒有一定的次序性。「親仁」的解釋一般作「親近有仁德的人」,這個解釋雖然通行,但實際上卻有可議空間。或有學者將「親」訓解為「新」(這兩個字在古代某些情況下可能是通用的),而「仁」則解釋為「仁德」,而非「有仁德的人」。如此一來,「親仁」的意思是「新仁」,意謂透過「孝弟謹信」等,時時讓自己的「仁」處於活潑積極的狀態。我認為這個解釋比較合理。

圖/中新社

「仁」是一種內在自覺的關懷,是《論語》的核心思想,一切道德準則都由此出發。綜合以上,這則《論語》顯然有意將「孝弟謹信」的重要性放置於「學文」之前,最後再回歸到「仁」。人的立身處世有了根基,有餘力再去「學文」,這是這則《論語》展現的基本精神。

「孝」是儒家所強調的傳統美德,但可能有許多人不知道,今天將「孝」放在這麼高的位置,和《論語》的內容是有距離的。我不是說孔子不肯定孝,只不過,在《論語》之中,最高的標準是「仁」,提到「孝」的比例沒有那麼高,也沒有任何次序性可言。

「孝」這個道德條目被放在這麼前面的位置,這種「百善孝為先」的概念,本身並不是《論語》提供的。因此,《弟子規》言:「首孝弟、次謹信」明顯是加入了《論語》所謂正面提供的次序性,讓「孝」的位置變高了。

《論語》中有「人而不仁,如禮何?」等句,意謂一個人若沒有了內在的道德自覺「仁」,那麼外在的形式「禮」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從這個角度看,《弟子規》表面上雖化用《論語》,實際上內部精神顯然與孔子之教背道而馳。

顯然,《弟子規》將這則逐句開列條目,將「弟子」的生活起居中所有行為鉅細靡遺地規範一遍,敷衍成篇,這種「詮釋」經典的方式非常粗糙。可悲的是,歷代如《弟子規》這類僅由字面義借題發揮,去脈絡化,甚至斷章取義的解經方式所在多有,《弟子規》只是這類僵化思想的其中一個產物。

這個詮釋方式糟糕的地方,在於完全不去探討對話脈絡、社會背景語句結構、字詞意涵的可能性,而直接割裂字句,引以為道德條目、行為準則。

這些推動兒童讀經班的「前輩」們,口口聲聲說為了孩子的人格好,對於這中間的道理不知是真不懂或是刻意忽略,竟讓《弟子規》成了推行多年的童蒙讀物,委實荒唐可笑。

而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的,這些讀經班只求背誦不眾理解,反而讓讀經的兒童沒機會全盤了解《弟子規》的腐化內容,一切也相安無事多年。

兒童讀經班本身的問題雖不至於大到難以撼動,但其背後卻牽扯著一個更巨大的問題。此問題不在於經典被糟蹋,而在於去脈絡的解經方式,會造成社會各層面的問題。或從少部分宗教團體的解經方式即可瞭解。

圖/新華社

宗教經典去脈絡化的解經,造成甚麼危機?

兒童讀經班往往與宗教團體有涉,這實在也不是什麼巧合。事實上,台灣許多宗教團體對待信眾的方式,並不比兒童讀經班高明多少。

說來諷刺,台灣的宗教團體之所以常常出現似是而非的言論,或常有些教徒以過激的問題教義侵害人權,很大的一部份原因,只在於多數人號稱信仰虔誠,其實對這些宗教經典卻沒有相應程度的理解。而上面談到這種去脈絡化、斷章取義的讀經、解經方式,則是一個很難迴避的原因。

如前所述,台灣民間看待這些經典,往往沒有好好看待經典的多元詮釋性,這是很有問題的。這讓許多經典的解讀空間變窄,也讓詮釋的「話語權」格外重要。

問題在於,掌握這些「話語權」的,未必是真正深研這些經典,且能夠做出較好詮釋的人。以許多宗教團體為例,有點影響力的宗教領袖,對於宗教經典也往往擁有絕對的詮釋權。

更甚者還會透過種種方式,加固這些詮釋的權威性。如有教會宣稱《聖經》是「神的話語」,是以不容質疑,以此迫害同志不遺餘力,就是一顯例。殊不知即便《聖經》真有某種神聖性,但只要是落實在語言層次上,就不能不處理「詮釋」的問題。「神」的話語再怎麼神聖,最後還是得由「人」來詮釋,那麼這些詮釋者的權威又從何而來?教會又憑什麼掌握這個權威?

這些宗教領袖幾乎不需要面對專業的質疑,反正信者恆信,多數信眾對於「經典」本身並不具備自行解讀、詮釋的能力,只能將這些宗教領袖的話語照單全收、奉為聖旨。

圖/擷自海濤法師日誌

前陣子網路上被大肆揶揄的海濤法師,就是一個很值得參考的例子。就佛學的角度來看,海濤法師對於所謂「假」的概念,就給予了一個過於化約的解釋。固然,我們可以認為這是一種權宜之計,為的是跟某個特定的族群溝通,此類操作模式在佛經中相當常見。

然而,這中間最大的問題,是海濤所舉的事例,本身就缺乏了足夠的脈絡性,這致使他這段說法被細細檢視後顯得有些滑稽。佛法講「假」,並不是要我們以此作為逃避的藉口,而不去分析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試想,一個目睹丈夫外遇的妻子,連基本的因果關係都不思考,直接用「假的」來逃避問題,要說這是佛法,實在很難說服人。

用前世今生來處理這些,一樣有去脈絡化的問題。台灣民間充斥粗淺的業報輪迴觀,讓許多人不去檢討社會問題,只以這樣的果報觀自我安慰,若佛陀在世,大概會嘔血三升。

這說明了一件事:此類宗教領袖只在意是否能在信眾面前說法,換得一眾歡喜讚嘆,卻不在意身在這個時代,一個宗教領袖應當有什麼樣的社會責任,又該如何為自己的信仰負責。

當這些「妙解」暴露在網路上,溢出信眾同溫層,被其他「非預設客群」的人檢視,問題自然一一浮上檯面。

此外,缺乏思想基礎的信仰模式,產生的更嚴重的問題,在於條件交換的契約式信仰之盛行。所謂條件交換,是指信眾付出某部分,可能是供品、人事時間或是財物等等,藉以換得平安、福報。從傳統信仰的「有拜有保庇」到基督教的「信我者得永生」,隨處可見此類信仰模式。

更危險的,這讓許多有心人士可以加以利用,是以宗教詐騙層出不窮,難以禁絕。

歸根結柢,許多宗教團體徒具信仰形式,卻不能用更妥善的方式帶領信眾讀經,只能不斷用心靈雞湯式的粗淺話語來填充空虛的信仰內容,輔以似是而非的教義詮釋來影響信眾,是台灣民間宗教信仰,始終只能停留在低層次的重要原因。

而這一套操作模式,與兒童讀經班的運作如出一轍。兒童年紀小,沒什麼行為能力,《弟子規》不解則已,即便解得其中意涵,頂多愚孝,雖然無益,可能尚不至於有大害,於社會的衝擊也小。

但大人參與宗教團體,不解經典與教義之根本精神,隨著宗教領袖起舞,帶來的社會問題卻很大。

這是台灣民間對閱讀經典的普遍問題,兒童讀經班恐只是冰山一角,背後真正的問題如是,著實堪憂。

圖/中新社

陳茻

台大中文系畢。粗魯好動,曾任健身指導員。現於內湖某國文教室教授國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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