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園的戰爭與和平(下):台北工踏進夢幻田野前的「絕命之旅」
台北工業赴死遠征
1942年夏季,由大日本帝國主導的「夢幻甲子園」,唯一一隻來自日本外地的球隊,就是台北工業學校(下簡稱台北工),也就是現今的北科大。台北工業學校的棒球實力在二戰前,即是有名的棒球強校,分別在1925、28與32年打進甲子園,在1941年時,更與強豪嘉農在台灣大會預賽四強戰創下「3天40局」死鬥1,最後1比2飲恨輸球的紀錄。
同前所述,1941年的甲子園決賽圈因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而未開打,該屆的台灣代表嘉義中學,最後也沒能去日本本土。到了1942年官方版的「鍊成棒球大會」,台北工又在台灣大會預賽四強再度碰到嘉農。兩隊宿命般地再次1比1打到延長16局時,靠著強棒關口清治(後加入西鐵獅成為一代職棒明星)一記轟出場外的大號全壘打復仇成功,決賽時再靠著關口的全壘打擊敗高雄中學,拿到「夢幻甲子園」的出場資格。
根據關口日後回憶,當年他騙父親說加入柔道部,等到關口父親被公司同事挖苦「你兒子幹大事囉!」,還以爲兒子在外犯了什麼大錯。直到他知道關口所代表的台北工獲得甲子園出場權的消息時,高興得把總教練岡本彰與選手一起邀來,開了盛大慶祝會。
但1942年,二次大戰已進入相當緊張的階段,在其他外地代表紛紛表示不克前來之際,唯獨台北工的球員強烈表達「甲子園是心中的夢,就算之後死了也想去」的想法,校方看到球員鬥志,最後要求家長必須簽同意書始得放行。當時台北工的當家投手菊池武男、跟替補球員的弟弟文男,兩人對要不要去甲子園,與父親武文意見相左。因為任職於台灣總督府的菊池武文,只有這兩個兒子,深怕船被美軍砲擊「會一次失去兩個兒子」,遲遲不願在同意書上蓋章,最後是兄弟倆跟父親邊下跪邊流淚邊大喊「父親拜託您了」,才讓愛子心切的父親違背自己的想法,流淚蓋章。
台北工最後搭乘大阪商船的高千穗丸,從基隆港出發,歷經4天3夜的航行前往神戶,這趟「絕命之旅」在當時處於二戰的氛圍中顯得異常沈重。關口清治生前回憶此事直喊:「真的是賭上性命出發」,為了避免潛伏在海中的美軍潛水艦魚雷砲擊,一路上船隻航行都要呈鋸齒狀。在海上的那幾天,都要舉行避難跟逃生訓練,來應付可能的沈沒狀況。此外,在未獲許可下,任何人都不能出船艙,艙門外則有憲兵駐守。
兄弟間的最後訣別
船隻在平安抵達神戶港後,台北工隨即換上漢字「北工」制服前往甲子園球場,對戰來自和歌山的名校海草中學。不過這場比賽鏖戰到延長賽10局,最後台北工被海草中打出再見安打,以2比3落敗。文男回憶:
當時甲子園球場人山人海,應援聲震天價響,我們一度2比1領先,許多來自和歌山的鄉親幫海草中加油,讓哥哥投球有點慌,令我印象深刻。
而隊上強棒關口清治雖然打了發三壘安打,也因為太緊張,居然在三壘被投手牽制出局,過度緊張下台北工全場出現3次要命失誤,最後「夢幻甲子園」的旅途止於首戰就打包回府。總教練岡本彰並未苛責子弟兵,反而慷慨地帶球隊去寶塚大劇場看歌劇,並去奈良、京都飽覽古蹟5天後,才搭上高千穗丸返回台灣。
回到台灣,哥哥武男隔年從台北工業高校畢業,1943年3月進入水產公司上班,隨後就被徵兵到廣島的陸軍兵器學校訓練。1945年3月,當時也畢業的文男,被發配到長崎的海軍航空隊在南邊的鹿兒島,跟將要出發去沖繩作戰的哥哥武男見了一面。
「我要準備去沖繩了,喂文男,你有沒有帶菸啊?」
「哥哥,你開始抽菸了啊?」
「嗯。」
這是菊池兄弟最後的對話。幾天後,武男搭乘的運搬船在吐噶喇群島附近被擊沈,回到長崎的弟弟文男對哥哥的死一概不知,在當地等待二戰結束。直到戰後回到台灣,才從父母手上看到哥哥武男生前寫好的遺書,上面寫著:「武男死的話,請大家挺起胸膛為我高興」。
至今92歲的文男,仍把這封遺書視為跟哥哥最後的連結保存著。不只武男,台北工業高校的一棒左外野手藤吉善吉、九棒的柳澤伸保也都戰死,總教練岡本彰則被徵兵至南洋帝汶,負傷病死於當地。文男回憶:「當年是抱著一半害怕、一半興奮的心情去打甲子園,我哥哥真的很努力」。當年與父親的對立,讓武男的死沒有遺憾。一場席捲世界的二次大戰,日本成了慘痛的輸家。
從死鬥到選手保護
73年後,除了5日的百屆甲子園開幕式,8月6日,日本廣島市中區的廣場,同樣匯集5萬群眾,與85國的大使,共同為和平紀念儀式祈福。9日時,長崎市也同樣聚集大批民眾哀悼核爆,如同我們從歷史課本上知道的,這兩座城市承受了兩枚原子彈的轟炸,讓日本於1945年8月15日宣布無條件投降。至今終戰73年,和平成為日本的通用語,首相安倍晉三在致詞時更發誓:「絕對不會讓核武器再度於世界被使用,核爆是人類共同的記憶,期盼透過訪問長崎、廣島的人,讓他們了解和平的真諦」。
2018年的百屆甲子園,高中棒球也因應時局出現若干調整。不只在換局的途中,要求選手喝下大量的水,也在比賽進入延長賽後,若是未分勝負,就導入「突破僵局制」,選手的用球數也有所限制。縱使有人對此批評「無法讓選手完全燃燒」,然而如何在保護選手的前提下,讓他們能在賽場上發揮,是目前日本高中棒球改進的方針;當年台北工與嘉農的「40局死鬥」,未來將會徹底消失於賽場。
如果沒有戰爭,今年主辦的甲子園大會將是第104屆(1942-1945停辦)。朝日新聞社當年被奪走主辦權,隨後見證二戰的殘酷,讓該報更秉持「中道左派」的立場,不遺餘力地站在執政黨對立面加以批判。就在1946年8月15日,甲子園大會重新復活之際,周圍都是被燒盡的荒野,日本被美軍佔領,據當時報導,球場在倉促整地時,居然看見許多小花從土壤中萌芽,讓許多棒球人潸然淚下,咬緊牙根說,「甲子園一定要辦下去」。
第一百屆的盛會,朝日新聞社在報導中大量的以「和平」元素,讓這一代的學子明白和平的重要性。愛知縣代表愛工大名電隊長西脇大晴就說:「對於刻劃100年歷史的前輩們來說,我們抱持感謝的心情打每一球。在未來的200屆大會,我們都要讓孩子們深愛棒球,讓他們抱持夢想」。
高中棒球,一度在戰時被視為「敵國球技」加以打壓,到現在成為傳達和平理念的象徵。在阪神大地震、三一一大地震後,高中棒球都成為振興當地的希望。在現今世界紛爭頻仍之際,甲子園過去百年來所歷經的風霜,無疑是在戰爭中見證了人類的邪惡與脆弱,也在那樣的時代中,深刻感受和平之可貴。願這樣的和平能夠永世永代。
※ 本文鳴謝朝日新聞與每日新聞記者朋友鼓勵。
- 1941年該場比賽 7月26日打八局 、27日打七局 都以0比0因雨作收,最後28日三局上台北工、六局下嘉農各得一分,最後鏖戰到25局下嘉農才靠著再見安打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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