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奧秘:《比海還深》
收音機傳來的氣象報導工整地抑揚頓挫,拍打被褥的聲響一聲沉過一聲,一名女子感嘆著頻繁的颱風。
畫面亮起,母親淑子(樹木希林)一面從陽台收起曬好的被褥,一面與長女千奈津聊著花式滑冰。抱著被褥的母親從陽台走來,狹小的公營集合住宅,令坐在餐桌上謄寫喪中明信片的千奈津得縮了身體,好讓母親能側身而過。收好被褥的母親,坐到女兒旁,泡茶之餘,也與女兒拌嘴一番。無意間,提起家裡那位「大器」。母親舔舔郵票,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塊頭是很大啦」。
母女口中的「大器」——長男良多(阿部寬)十五年前以文學獎出道,以小說家自負的他卻遲遲未有新作,經濟困窘乃至夫妻離異,生活猶如亂麻般紛擾。最終,良多在徵信社任職,以私家偵探餬口。但這份工作不符親友期待;良多也不曾認定這是一份長久的工作,對家人,對上司也稱之為「小說取材」的手段。可這份不比小說家體面的工作,實是他唯一而不穩定的收入來源。
婚姻離異後的良多,仍然惦記著前妻響子(真木陽子)與兒子真吾(吉澤太陽)。一面「偵查」著前妻與兒子的現況,一面也期待著與前妻約定,每月一次的探親日。在颱風頻繁,父喪未滿一年的初秋時分,一次探親日颱風夜裡意外的「破鏡重圓」,能否成為改變的契機?
來兩杯可爾必思冰吧
上半年,是枝導演在台北電影節焦點座談時,特別提起劇中的可爾必思冰,說是那是將童年回憶放入電影之中。然而,電影中的可爾必思冰,不僅是一件喚起世代回憶的物件,也是親情的象徵。
在電影中良多第一次返家時,母親淑子將可爾必思冰拿與良多分享——「剛好剩下兩個」。在良多抱怨冰太硬,不如買冰淇淋時,淑子答道冰淇淋會被姊姊千奈津家的小鬼們吃光。而在電影中段,淑子於長青聚會上,瞥見音樂老師賦閒在家、和良多同樣學過小提琴的女兒後,回家做的可爾必思冰份量也「恰好」正是兩個,顯然,可爾必思冰並非剛好剩下,而是淑子一直以來都準備了兩個,等著與兒(女?)分享。
在是枝導演的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中,他曾提到幼時吃可爾必思冰的經驗。1他說,可爾必思冰最好吃的時候是剛結凍,裡面還有冰沙感的時候。於是,《比海還深》中,過凍的、僵硬的可爾必思冰便帶著隱喻。那是兒女長大成人,兒時家庭生活不再的隱喻(所以不能「及時」食用),也是母子情緣延續的隱喻(儘管過凍了,還是要吃這味)。
兩人奮力挖著過凍的可爾必思冰,不只顯露了母子的個性,也預示著電影的主題:挖掘這經年累月,帶著點不堪氣味的親情積累。由是,在颱風前夕,淑子稱讚幫忙修理落地窗的千奈津丈夫,也送上了一杯可爾必思冰,便成為令人玩味的小細節。2
羈絆親情
就如可爾必思冰的隱喻一般,近年是枝的電影中,親情始終是兩面性的存在。《比海還深》亦不例外。
親情是必然產生裂解的,也是持續不絕的。良多不願成為父親那樣的大人,仍步上父親後塵,並在歷經人生挫折後,暗暗同理父親,開始對父親產生諒解。良多鮮少返家,但淑子仍舊為其多方設想;面對總是惹事的老伴過世,淑子一面說著耳根終於清靜,遺物都處理掉了,但又提起老伴偶爾入夢,彷彿仍舊在世;事實上也留著不少遺物(良多找到的硯台與淑子拿出的襯衫)。前妻響子雖對良多在家庭中的不負責任厭絕,拒絕與他再玩「人生ゲーム」(The Game of Life)3,但還懷有舊情,在新男友批評良多時感到不快,替他緩頰,儘管良多兩次積欠贍養費,仍讓良多父子在探親日相聚。兒子真吾對奶奶淑子的稱讚,嘉許他可能和父親一樣具有文采而感排斥。真吾害怕與父親一樣令母親失望,但又與年少的父親一樣,想追求安穩的人生,不僅只求保送上壘,公務員的志願也與當年的父親相似。
這一切「但是」,使得返家列車上的良多「一家人」,平凡卻別有複雜的滋味。
既裂解又綿延,無可避免的親情,是困擾的來源,同時也是扶助的力量。
在是枝的電影世界中,帶來問題與困擾的往往是男人,女人則給予解答與扶助。《比海還深》中,母親淑子正扮演解答與扶助的角色。淑子並非沒有自己的人生心願(於是在夜裡,兩度落淚),但她卻把家人放在第一位,令家與自己,幾乎等同。淑子無私的給予,使得這個家並未走上良多與響子的道路;也是淑子的撮合,才令颱風夜裡的「破鏡重圓」成為可能。
時而淘氣、時而自嘲、時而穩重,是枝導演編導的巧思與樹木希林的巧勁演出,讓淑子這個角色並未因奉獻而顯得沈重,反倒活潑而充滿元氣。就像她總是特意做兩份可爾必思冰以待兒女歸來,但在良多突如其來返家時,卻又說「恰好剩下兩個」一樣。
家中的一切,淑子都看在眼裡,有所應對,卻顯得不經意。這一切,使得淑子在劇中具有無可比擬的地位,甚至成為全片的關鍵所在,展現了全片的基調。
缺席,但無所不在的父親
儘管「母親」淑子是全片的關鍵,但缺席的「父親」仍在片中扮演相當的角色。
父親缺席、帶有缺陷,但是枝並未徹底否定,也沒有將其上升到對父權家庭的批判。《我的意外爸爸》裡面,媽媽綠一度拒絕交換,想帶著養育多年,但是是抱錯的孩子慶多離開,但綠最終沒有這麼做,僅能站在列車上抱著慶多暗自啜泣。綠仍然將對命運可能性的想像讓渡給爸爸良多——直至父親良多悔悟。《海街日記》中,雖然父親以出走的形象出現,但也並非惡的存在,成為三女千佳思慕的對象。甚至姨婆在長女幸與母親都為了房子如何處置爭吵時,訓斥了出走的母親,說到父親拋棄家庭,母親也有責任。
《比海還深》也是如此。作為父親的良多本人,以及良多的父親,都是缺席而帶有瑕疵的。但是,儘管與父親不合,良多仍期待父親的肯定,更最終在發現父親曾以作為小說家的自己為榮時,重新肯定了父親;真吾害怕自己與父親一樣令母親失望,卻從未否定父親,甚至與父親有種男人間的友情。
肯定父親的不只是男人:淑子的存在幾乎與家等同,但淑子不僅強調良多的長子身分、數次提到板橋的大哥(應為父親的兄長),更對自己的老是惹麻煩的丈夫帶著情感;離婚的響子也未選擇獨立扶養,仍在為真吾尋找下一個父親(響子說,這是人生規劃)。巨大的男人創造了家的規矩,卻總是格格不入;女人幾乎掌握了家的奧秘,彷彿女人即是家的化身。但掌握著家的奧秘的女人們重建了家庭,卻未脫離父權的想像。
父親缺席,格格不入,卻無所不在。
那一夜的「破鏡重圓」
導演「精心打造」的「日常」,看似平凡,卻處處思量。正如看似不起眼,卻細緻地交待時間(颱風、父喪過後)、空間(狹小的集合住宅)、人際關係(篠田家的母親與兒女、家人對過世父親的複雜情感)的首幕,順暢地帶出主角良多,也帶出了良多的主題曲:輕快卻略顯突兀的曲調,恰與良多吊兒郎當的個性、身處困境的形象相襯。
是枝導演對鏡頭/影像、對白與節奏的良好掌握,演員們恰到好處的發揮,都使得本片無須仰賴配樂煽動觀眾情緒,節制的配樂,便能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是枝以扎實的生活細節,呈現平淡中雋永的那一刻。更令人驚喜的是,看似平淡的敘事與影像效果背後,卻有著豐富的隱喻、可能、對比與互相呼應。
導演的巧思,在夜裡良多一家人在章魚溜滑梯裡的「破鏡重圓」中展露無遺。除了許多人指出的家/風雨隱喻外,整段的場景、鏡頭與對白都充滿著各種暗喻的可能,也留下許多令人玩味的空間。
一開始,良多跟真吾兩人以同樣的姿勢躺在洞裡,暗暗傳達著父子相承的意味(良多的爸爸帶著良多,如今良多又帶著真吾)。後來真吾問父親良多,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有沒有實現?良多說還沒實現,但重點是敢不敢逐夢。可良多的夢想,是延續十五年前開啟的作家生命,還是高中夢想的安穩公務員生活呢?
不久,響子前來尋找父子二人,真吾出去買飲料,留下良多跟響子共處;良多在後,身形高大,但卻像個小孩;響子在前,彷彿在良多的陰影中,但卻顯得堅定果決。不必任何言語,影像便直接展示著兩人關係。而後一句「我懂了」/「我早就懂了」,特寫良多的鏡頭,更是關鍵。
當真吾買完飲料回來,三人再度共處一室,六腳並排,「同樣」滿是泥濘;同經風雨,卻又在不經意的拌嘴中,揭示了三人終究不同。最後,真吾發現彩卷掉落,真吾、良多、響子先後出去尋找彩卷。對良多而言,那是嗜好,也是希望;對真吾來說,那是父親的禮物;但對響子來說,那是什麼呢?
離開了「破鏡重圓」的世界,三人各自尋找著「夢想」,那是同一個夢想嗎?那是不同的夢想嗎?
It's all about timing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不該是這樣的」、「我的人生到底哪裡走錯了呢?」響子說男人最在意保存期限,淑子說男人總是不會把握當下。山邊說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才是真正的大人。被敲竹槓的女子最終說「怎麼轉都是我的人生」。
對人生,對婚姻,良多不斷尋求著答案。但他人的忠告,終究是他人的忠告;千轉百轉,總還是良多自己的人生。面對家庭,面對事業,良多又何嘗不理解親友同事們那些精彩的道理?但良多始終不願面對現實,而編織各式各樣的理由以安放自己的自尊。直到颱風夜裡,他方明白過往的一切不是徒勞,但卻無法執著。
於是,那晚「破鏡重圓」時,良多面對妻子響子那句「既然已經決定了,那就早點讓我自由吧」,回道「我懂了」,又追著說「我早就懂了」,便成為回答人生難題的關鍵。
一切都需要時間,需要因緣。
於是,颱風夜中,就著放送傳來的鄧麗君〈離別的預感〉,淑子說自己一生中從來沒有愛誰比海還深;「一般人都不會有的,就因為沒有才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幸福這種東西,沒有犧牲就無法入手」。「比海還深」不過是執著。人生與愛,又何須與海較深?越是執著,越是複雜;越是隨緣,越是簡單。
淑子說,「人生很簡單的」。
It's all about timing.
那是颱風夜前,無法把握當下,卻又想趁淑子製造的機遇,不解風情地要與響子再溫魚水之歡,而被響子狠鎚收手的良多所無法理解的。
時間到了,總是要下車、出站,離別。
相承、相遇、相知、同行、成為彼此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又註定各奔東西。時間帶來了一切,也帶走了一切。
那是是枝導演以節制的配樂、帶給我們的
時間的奧秘,家的奧秘。
- 見《宛如走路的速度》(李文祺譯。台北:無限,2014),頁80。除了許多人都指出的導演過去居住集合住宅的經驗外,本片另外一個與導演有關的小細節是良多向響子推薦給真吾的讀物,正是導演幼時喜愛的作品,見同書頁111-112。
- 傳影的字幕前後翻了正隆跟正龍(這段變成了正龍)兩個名子,沒有校到。
- 大富翁或地產大亨(Monopoly)基本上是以各種產業購買、收租為主,最終沒有破產,或產業價值最高的玩家獲勝;生命之旅(The Game of Life)則是以限定時間內內累積最多分數者獲勝,其中不僅是產業購買,還有求職、婚姻、生子等等行動。兩種都是桌上遊戲,但規則與理念並不太相同。這是是枝在電影中大量的隱喻、對比、互相呼應的元素之一。傳影中文字幕翻作大富翁,其實是有些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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