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為/「我思故我在」的神推論
如果有人認為瀕死經驗能證明死後世界的存在,這會是在鼓勵大家體驗瀕死嗎?當然不是。同樣的,「我思故我在」並非一段鼓勵大家思考的勵志語,而是哲學史上一個重要的論證。它在17世紀由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提出,大意是:「我在思考,可以證明我存在。」
作為一個哲學家,笛卡兒想要找到知識的基石,讓眾多知識能夠建立在穩固基礎上。笛卡兒認為,知識的基石必須是「不可懷疑的」、百分之百能夠確信的事實。
從這個標準去看,笛卡兒發現,絕大多數我們平常認為是事實的知識,都經不起這個考驗。假設我是個極度偏執的懷疑狂,試圖去懷疑任何事情,比懷疑老公偷吃的人妻還要多疑。我可以確信外頭高空掛著太陽嗎?不行,那可能不是太陽,可能是外星人做的燈泡。我可以確信我聽到街上的音樂嗎?不行,那可能是我腦中的幻聽。我甚至可能懷疑:就像電影《楚門的世界》一樣,我從小到大的常識與判斷,會不會全都是錯誤的。或者像電影《駭客任務》一樣,連我的身體都是我的錯覺,真實的我只是一個從未離開培養皿的型男。
笛卡兒假設有一個全能的惡魔在欺騙他,整個世界都是惡魔造出來欺騙笛卡兒的幻覺。不知道懷疑了多久,最後,笛卡兒認為他終於發現了一項不可懷疑的事實,也就是「我在懷疑」這件事:即便所有必須透過感官認識的外在事物都是可懷疑的,至少「我在懷疑」這件事是我無法懷疑的。即便惡魔要欺騙笛卡兒,至少有一件事是笛卡兒確定的,那就是笛卡兒必須存在,否則他要如何受騙呢?
於是,笛卡兒完成了這樣一個論證——
我在懷疑,因此我在思考(懷疑是一種思考,沒人要反駁吧)我在思考,因此我存在
以上,就是哲學系提到「我思故我在」的時候,所指的東西。
值得注意的是,這並非表示,我必須不斷思考,否則我就不存在了。思考只是證明「我存在」這項事實的一個方法。類似我摸摸口袋,發現我的皮夾依然存在,但這不表示我不摸口袋時,我的皮夾就不存在了。(這個誤解的梗有個延伸笑話:有一天笛卡兒走到一個酒吧,酒保問他要不要喝酒,笛卡兒回答:「我不想……(I don’t think……)」,然後就砰的一聲消失了。)
「我在懷疑」這件事是不可懷疑的嗎?
是。
懷疑嗎?當你在懷疑的時候,你已經自己再次證明這件事了,是吧。(下次有人向你質疑「我思故我在」論證的時候,你可以用士官長「懷疑啊!!」的口吻來回覆他。)
或者我們可以這麼想:我們可以懷疑外在事件是否存在,懷疑我們對外在世界的判斷是否正確。但是我們的主觀經驗對我們自己來說,具有一種無法反駁的真確性。我看到一個美女,我感到快樂,也許其實沒有美女在那裡,那是一個幻覺,但是「我感到快樂了」這件事是無法反駁的。如是,每則外在經驗的感受,都協助建立起「我存在」的直覺。
於是,從推論上來說,「我思故我在」是一個難以反駁的論證。而從直覺上來說,「我存在」的直覺也同樣難以動搖。就後者來說,我們可以把「我思」替換成別的活動,例如「我生氣」、「我興奮」、「我難過」等等,這些心靈活動都反映出心靈活動者——「我」——的存在。(註1)
所以我確定「我存在」。但「我」是什麼?
前面提到,從直覺上,我們無法懷疑自己存在。從推論上,「我懷疑」恰恰證明了「我存在」這件事。但是這個推論其實還有一個隱藏的前提沒有被提出來,只有當這個前提提出來,論證才是完整的。這個前提是——「凡思考的事物,便存在」:
- 凡思考的事物,便存在
- 我思考
- 因此,我存在
哲學家們在此處有不同意見。姑且不論前提1,前提2的「我思考」是什麼意思呢?你可能認為這個問題近乎愚蠢,我就是我啊,人稱台北金城武,這問題很難回答嗎?
請各位回想一下,在笛卡兒的「惡魔騙你思想實驗」中,所有外在事物都可能是假的,包括你的身體,你身上練成一塊的腹肌,以及與金城武100%不相似的容顏,可能都是你的幻覺。因此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所能證明的我,充其量只能是個「會思考的東西(thinking thing)」。沒有腹肌、沒有金城武、沒有30cm——的頭髮。
但有別的哲學家對此有意見。他們認為,當「思考」發生的時候,就是有個思考在發生,你不能假設有個「東西」在思考。
我們可以如此反問,無論如何,「你在思考」與「我在思考」是不同的事情吧,所以我們仍要用一個指稱詞來指涉那個在思考的主體,儘管我們不確定那是什麼。
笛卡兒認為那是一個「心靈實體」,這個心靈實體「承載」這些心靈活動。但哲學家大衛.休姆(David Hume)認為我們的心靈僅是一連串的心靈活動串在一起,並不表示有一個「心靈實體」在承受這些心靈活動。佛家說「五蘊(色、受、想、行、識)」無常、苦、空、無我,與休姆的觀點頗為相似。齊克果(Kierkegaard)則強調了直覺的角色,「思考」必定是「我在思考」,並非我思「證明」了我存在,而是在心理上我們必須如此相信。(註2)
看起來大家對這個「能思考的我」究竟是什麼的意見莫衷一是,也許是一個靈魂,或者其實就是你的腦,或者是腦裡面的腦電波,或者它是一種自我意識,統攝我們各種心理活動。總之,我們大抵能同意「我思故我在」,但這個「我」具有何種意義還有討論的空間。
「我思故我在」的影響
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觀點在哲學史上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他至少很有野心的嘗試從一個穩固的知識基礎出發,來拓展我們的知識領域。類似亞理斯多德認為,在時間中變動的世界必定有一個「不動的推動者」作為世界的起始點,笛卡兒認為知識的基礎應當要建立在一個不可動搖的基礎上。儘管當代的知識發展不盡然如笛卡兒所預想的,我們現在傾向仰賴一個相對可靠的知識基礎,並建立假說。
也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這個知識基礎不是透過外在經驗的觀察而獲得,而是蹲在家裡便想出來的,好像帶給宅男們一些激勵的作用?一群哲學家們開始繼續這種倚賴理性思考的潮流,似乎光憑藉著思考便能掌握某些知識、真理。這種「理性主義哲學」的確有他的強項,邏輯、數學、形上學等知識,似乎可以僅藉由思考來掌握。但是這個傾向也有一些缺點,我們不能確定這些知識是否純粹是藉由理性所建立起來,它們難道沒有我們的某些經驗作為基礎? 再者,「我思故我在」留下一個「獨我論」的弊病,透過這種思考法我只能確信我的存在,其他的人對我而言只是生命的配角,不值得我去關心,甚至他們也許只是我的幻覺罷了。宅到發瘋大概就像這樣。
當然獨我論也非笛卡兒的本意。總之,哲學家Macmurray建議我們不能只會「思考」,主張「我做故我在(I do, therefore I am)」(註3),所以宅宅們還是找時間動一動吧。
NOTE
- 此處用「我XX」來證明「我存在」的這種思路,比較屬於直觀式理解,畢竟「我XX」在直觀上必以「我存在」作為前提,因為「我XX,但我不存在」是難以接受的。但即便是直觀性的理解,前提的真確仍然很重要,而在笛卡兒的理論中心靈狀態比外在判斷的真確性更高(你感到痛,比你認為有針在刺你,前者更具真確性),所以用主觀的心靈活動來證明我存在,是比較合適的。
- 休姆,齊克果的想法參見維基百科: Cogito ergo sum.
- 參考資料同註2
- 對笛卡兒有興趣的人可參考stanford的哲學百科全書: 點此。或線上哲學百科全書(IEP),都有相當豐富的介紹
- 笛卡兒表達此思想的原著可見於他的:《方法論》、《哲學原理》等著作。
- 本文提到理解笛卡兒「我思故我在」的兩種方式,「推論」與「直觀」。笛卡兒本人的觀點偏向哪一種,學界有人在討論,也有討論的空間。不過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
王少奎先生的笛卡爾期末報告--《「我思故我在」是一個直觀或推論?》結論指出,這個問題對笛卡兒而言,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對笛卡兒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夠證明「我存在」,沒理由要侷限方法。
- 在笛卡兒之前的一位中世紀哲學家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有一個相似的自我存在論證是「我錯故我在」: 「我認為『我存在』。如果我對了,我存在。如果我錯了,也證明我存在,否則誰來犯錯呢?」
也很有趣。
- 作者周大為,畢業於政治大學哲學系與研究所。請各位多多關照,不用客氣!!
- 十分感謝沃草公民學院提供寫作平台和修改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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