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郁美／三位俠女，揚起大風——胡金銓的武俠電影
（※ 文：曹郁美，東吳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前金韻獎資深企畫。）
看胡金銓的電影，不就是為了懷舊嗎？
由文化部編列預算、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執行的「臺灣電影數位修復計畫」，涵蓋了兩項：一、經典華語劇情片的修復；二、重要新聞記錄片的修復。本文聚焦於前者，並且以胡金銓的武俠片、俠女類型為探討核心。
高來高去、飛簷走壁、超越身體極限，一直是渺小人類的嚮往。更何況胡金銓電影中突破了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的框架，開創了新的武俠視野，說他是「一代宗師」並不為過。
胡金銓的武俠片
雖然如此，我對胡導的武俠片還是有幾個疑惑：其一，為何片中的武打架勢都是單手持刀，而非如日本武士那樣雙手握刀柄？單手砍殺不是落入下風嗎？
其二，胡導在片中塑造了三位俠女——《大醉俠》中的金燕子、《龍門客棧》中的朱輝、《俠女》中的楊慧貞——這些武藝高強的姑娘，難道都沒有各種女性「生理」問題嗎？
尤其是《俠女》中落難的楊慧貞與書生顧省齋有了一夜情，劇情發展到最後楊慧貞產子，託僧人抱給書生照顧，並表明「你我孽緣已了」……。不過稍早之時孕婦還是一樣可以砍砍殺殺，都不怕動胎氣，而且我認真地推算過她懷胎十月，恰是她與敵人格鬥廝殺最慘烈的時候。
其三，胡導為何那麼熱衷「惡官迫害忠良」的套路？我們可以看見《俠女》中東廠番子（特務、秘密警察）與俠義之士的惡鬥；又有《大醉俠》中邪惡大師追殺同門師弟、搶奪衣缽的大戰，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唐代禪宗六祖惠能的故事。
還有《迎春閣之風波》描寫元末漢人反蒙古政權，並集結於迎春閣客棧，展開鬥智又鬥力的廝殺；《忠烈圖》亦然，明朝嘉靖年間，閩浙沿海一帶倭寇流竄，官府與民間合力「除寇」。
不只是為了「懷舊」
胡導喜在古史中取材，立意甚佳，然而也容易落入了好人與壞人、正義與邪惡的二分法、兩極化之窠臼。到了後來的徐克、張藝謀、李安等執導的武俠片，為電影另闢敘事觀點，此時好中有壞壞中有好、正與邪的交織糾纏，似乎更符合人性，也更貼近金庸、古龍、王度廬的原著。
既然老電影有這麼多的「缺點」，為什麼我們依然會覺得好看，並且不自覺地「原諒」它的不合理？純粹是因為「懷舊」嗎？
我認為不是，胡氏電影中洋溢溫潤、儒雅、文化氣息，是當今所欠缺的。就如《史記・游俠列傳》所描述，「武俠」的最高境界是「俠而不武」，但粗劣的電影或小說卻是「武而不俠」，觀眾及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孰優孰劣立判分曉。
「胡氏武俠」畢竟距今四、五十年了，一切都是土法煉鋼，連那些「高來高去」都是跳彈簧床跳出來的，銜接不自然、有破綻，但卻表現出「誠意」。後來的武俠、拳腳片，太仰賴吊鋼絲、特效、後製，炫技過度，但也把觀眾的胃口養大了。
胡導喜歡在《聊齋》、鬼魅中取材，《俠女》、《山中傳奇》皆是。而以京戲中的鑼鼓咚咚、鐃鈸鏘鏘作為串場音樂，亦是驚喜。另外《大醉俠》中的反派角色玉面虎（陳鴻烈飾），滿臉塗白，明顯地借鏡京戲中的奸臣，如「白臉曹操」的象徵性，讓熟悉民間戲曲者甚感親切。
胡氏武俠片的三位俠女
要了解胡氏特色，可以先從三位俠女為主軸：
- 《大醉俠》，1966年上映，俠女高二小姐綽號「金燕子」，鄭佩佩飾。
- 《龍門客棧》，1967年上映，俠女名為「朱輝」，上官靈鳳飾。
- 《俠女》，1970年上映，俠女名為「楊慧貞」，徐楓飾。
依個人之見，鄭佩佩的角色較討喜，「金燕子」之名亦充滿俠女風範。她比起徐楓來說多了溫柔線條，沒那麼剛硬。據說當紅的她曾與陳鴻烈戀愛，另外「大醉俠」岳華亦追求過她。2000年鄭佩佩演出李安的《臥虎藏龍》，「碧眼狐狸」的身手可不輸當年的「金燕子」。
三位俠女之中，上官靈鳳的觀眾緣不若另兩人，卻是最有功夫底子的，擁有空手道和跆拳道二段身手。除了《龍門客棧》，1972年她演出香港「嘉禾」的時裝武打片《馬路小英雄》，並以本片獲得第11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1976年演出郭南宏執導的《少林十八銅人》，1981年結婚後息影赴美，此後便與圈內較少聯絡。
徐楓在《龍門客棧》裡還是個不起眼角色，到了《俠女》卻躍居女主角。表情冷峻、眼神凌厲，完全是胡金銓塑造出來的，在坎城影展上讓西方人驚艷。以後胡導不再找佩佩、靈鳳演戲，倒是找徐楓從未中斷。有一年我與一位資深影人攀談：「為什麼胡金銓老找徐楓，簡直是『御用女主角』。」他給我的回答是：「他喜歡她嘛！」
最後我要談的是「笑面虎」陳鴻烈，他是香港演員，以飾演反派一戰成名。他與台灣人喜愛的「一代女皇」潘迎紫結婚，在離異之後背上「負心漢」之名，形象大跌，慘遭港台演藝圈封殺。後來他來台發展，執導了一部電影，票房高居寶座，那就是由瓊瑤小說改編的《我是一片雲》，讓林青霞瞬間爆紅。
向來飾演奸惡角色的陳鴻烈竟然執導愛情文藝大戲，這是怎麼回事？據說這是電影公司「巨星」靈光乍現的決定，果然成功了。陳鴻烈一生跌宕起伏，於2009年猝逝於香港的「無線電視」片場。加上先前去世的胡金銓、岳華、田豐，怎不令影迷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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