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洛纓/尋找萬瑪才旦:「寫作只是一個凡人的慾望」
(※ 文:吳洛纓,編劇、導演。)
我花了好幾天,努力「理解」萬瑪才旦導演(以下簡稱:萬瑪)驟逝這件事。
你說,這有什麼好理解的,「死亡」不就是像他小說《死亡的顏色》中寫的:「他說,我看到了死亡的顏色,但也沒有機會問死亡到底是什麼顏色。」他自幼體弱,閱讀成為他生長的滋養,從小「過一種精神生活」。在訪談中曾提到:
有時候,你覺得老去、生命,這些都是很自然的,但有時候,你會覺得人很脆弱的,你會因爲這些而意識到自己的有限性。當你身體好的時候,覺得什麼都是有可能的,都是你能完成的,你身體的能量支撐你,支撐你的慾望野心、之類的。一旦你感到不適,就會有無力感,會清晰地感知到:什麼都不是無限的。體力啊,才華啊,都是有限的。1
訪談在這前提下,導出他創作的動機,不管物質條件如何,無論小說或電影,都是像吃飯、睡覺的需求,不須刻意強調其重要性,是他存在的一部分。當他的肉身因病不堪使用了,他飽涵敘說慾望的靈魂,會去哪裡?
在他2019年上映的電影《氣球》的最後一顆鏡頭:一顆紅色的氣球飄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沒有人相信氣球能去到那麼高的地方,但電影裡的角色都仰望著,甚至需要瞇上眼睛,在氣球隱沒入雲際之前,結束。我私心推想,在他都嫻熟的兩種語言(小說和電影)中,他可能偏愛電影多一些,明瞭有限的道路中,他突然揚起,不向前也不後退,他起飛。
但這些強作解人的想法,都無法掩去我對萬瑪離開帶來巨大的悲傷、惋惜與失落。即便我是學習中的資深佛弟子,無常是一次又一次銘刻在人生經歷裡。當它顯現在眼前時,依然聽得見心裡不捨的哀鳴。
我眼中的萬瑪:體現作品裡的純樸與敏銳
2017因著工作機會才與萬瑪結識,香港的製片方想拍一個拉薩的故事,還找了位藏族導演,但沒有告訴我是誰。在北京見面時,才發現是剛拿下金馬最佳改編劇本《塔洛》的導演。原以為會遇見像2011年去藏區轉山時遇見的漢子們,結果是斯斯文文帶著書卷氣的小說家。他不像某些導演講故事時飛揚跋扈,更多時候,他說話節制卻堅毅,說到離奇處,我們已經吃驚地瞪大眼,他還是以行板的節奏進行著,然後我們決定一起到拉薩做田調。
進入藏區需要辦理入藏證(類似簽證的文件,由官方的旅行社簽發),行程一延再延,我詫異2011年近一個月的轉山之旅簽證非常順利,數個月後才知道是政治因素的阻撓。一個台灣的編劇沒事去拉薩做什麼?在落地拉薩後我和助理被帶到一個不知名的辦公室,號稱「總經理」的人如此詰問我。來玩,我如實以告,田調(他們稱之為采風)和玩差不多,到處走走,沒有特定訪問什麼人。
即便如此,接下來的住宿交通都像隱隱有雙眼盯著,和萬瑪一行會合後,我竟然開始有高原反應(上次入藏完全沒有),期間吃藥、萬瑪找來藏區才買得到的草藥飲、在飯店叫整瓶氧氣......都不見改善。白天跟著萬瑪拜訪他的朋友,有開書店的老板、開著飯店藏族歌手、去了蒙古詩人的家、去看熱心夫妻經營的藏獒救援中心、參觀因工業蕭條又重生的手工羊毛毯編織廠、認識當地的作家學者。
萬瑪在拉薩相熟的朋友很多,但夜裡我卻像隻困獸無法成眠,得扶著牆才能行走或停下來喘氣休息。第七天,在萬瑪堅持有認識的醫生才說服我就醫,急診醫生說你再晚來半小時就完蛋了。緊急輸了四小時的純氧後,我像安上電池般立刻活蹦亂跳起來。我頑固地想靠意志力撐下去的念頭被識破,萬瑪救了我一命。
回程離開前,萬瑪送我一本剛出版的文學刊物,刊載他的短篇小說《氣球》,他說想拍成電影......後來,有一週我們「關」在上海寫本討論故事,因為對飯店的食物膩了,決定出去吃晚餐。飯店對面的整條街上都在賣小龍蝦和熱炒,熱鬧喧騰。
我們很有默契地對拉客的人搖頭,直走到更遠處,找了家不知道中國哪省的麵食小館,人不多,我們不介意用餐間的沈默,在繁華的大上海,我們安於做一個異鄉人。吃完繞遠路散步,談宗教、輪迴、保羅索倫提諾、小說。經過小水果店,許是關在飯店吃台灣泡麵的行跡,他問我要不要買些水果在飯店吃?在他作品中的良善質樸或細膩敏銳,日常就感受得到。
萬瑪才旦:「寫作只是一個凡人的慾望」
後來因為溝通成本過高,他獨自寫完劇本,寄給我看,和我們之前頻繁討論如何在商業市場和創作取得平衡的走向不同。我大喜,這才是萬瑪該寫該拍的作品:2018年得到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撞死了一隻羊》。這部片的原創音樂是林強,2019年《氣球》裡他也與廖慶松、杜篤之合作,有時他會到台灣看後期製作,我們見面吃飯,默契地交換茶葉,櫥櫃裡還有他送的崑崙雪菊。一回在上海的麻辣鍋店,製片人問我們關於輪迴:是不是我們「過去」曾經認識?我們都笑了。如果是「過去」誰會記得呢?我說如果有「過去」我們應該像是某個學校裡的老同學吧!
於我而言,萬瑪更像是個老師,他的小說和電影召喚我重新深思創作的本質,自我與文化之間的關係。藏區使用他們自己的文字語言,傳遞他們的思想情感,他們本就因宗教與生命之間的緊密相連,形成獨特的文化。萬瑪的影像語彙使其獨立而完整,布達拉宮外,不斷有藏人停下來與萬瑪合影,他始終耐心微笑以待,他知道自己對藏族的意義,那不是地位,而是使命。他在政治和審查的夾縫中生存,也沒有被難倒。
是什麼驅策著他?訪談中他述說創作的深層動力來自:「人的慾望,原欲,身體之內就有的慾望,真正的智者是不需要表達的,釋迦摩尼沒寫過書,蘇格拉底也沒有寫過書,所以,寫作只是一個凡人的慾望。」
我親身經歷過藏區物資有多稀缺、生存條件多困難,但他從早期的《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到《塔洛》,幾乎無間歇一路拍下來。即便《撞死了一隻羊》與《氣球》開始有資金進入,依然不是那麼有餘裕。因為他拍攝的對象是藏區、說著藏語的藏人們,他的影像對這世界做了清晰的文化轉譯,使藏區擺脫風景明信片或者香格里拉式的櫥窗感,也打開藏人作為這世界的一份子,不只是政治受難的符號。
在他片中,除了實相還有夢境的套疊,但他沒有讓影像停留在任何一個夢境裡,他既現實又荒誕,創作於他而言像一個修行的過程,「是一個無形積累的過程,你必須去經歷、觀想中無意間『得道』,不刻意。」這也符合他偏好「舉重若輕」的方式講故事。
轉山那年在藏區行旅,有時吉普車日行數百公里,會看到「來路不明」的摩托車從遙遠的前方對向騎過來,車上掛滿行囊,經過,又在身後不知往哪裡騎去。認識萬瑪,符合這種物理上和精神上的雙重相遇,錯身時像電影高格攝影被放慢了動作,我有幸得以對行旅者的面目多看了幾眼,你想再看得更仔細,他已絕塵。一行八輛的吉普車司機,總在休息時自然地坐成一個圈,他們說說笑笑,感情很融洽。我在一旁好羨慕,為什麼他們那麼容易快樂。
拉薩之行最後一天,在教授引導下我們在西藏大學校園閒晃,那是個沒人上課的星期日。走來走去後我們自然在一片草地上坐下來,圍著一個大圈,傳著零食,沒特地聊什麼,也沒有人怕沉悶焦慮地帶話題。我們之間有初相識的朋友、有一起工作的夥伴,但此刻我們一起在這裡,也說說笑笑,初夏的風軟軟地吹拂,我記得當時有種被接納、被招待的感覺,愉悅而溫暖。如果我要尋找萬瑪,應該就在那個圈圈裡,未來的某一世,我們還要做同學。扎西德雷。
- 本文中萬瑪的談話引自《遇到萬瑪才旦》,作者:徐曉東,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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