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拉》的經典意義(上):日本漫畫分成「大友克洋以前・以後」?

聯合新聞網 李政亮
《阿基拉》海報。 圖/IMDb

經典電影重映成了台灣疫情緩和時代的文化風景,日本動漫經典大友克洋的《阿基拉》(Akira)數位修復版的上映,更帶著傳奇的色彩。1988年的作品當中,設定了2020年東京將舉行奧運會的故事,然而卻在147天前宣布中止,這與現實中因疫情而中止的東京奧運命運幾乎一致。

《阿基拉》的漫畫版自1982年開始連載,連載尚未完全終了,就於1988年搬上大銀幕(漫畫版1990年連載完畢,單行版共計六冊)。1954年出生的大友克洋曾說,《阿基拉》是以自己的昭和印記所構築的世界觀,從二戰、戰敗、1964年的東京奧運、1960年代的安保鬥爭等都在其中。

如此可見,《阿基拉》這樣的經典作品循著現實的軌道滑出。所謂的「現實」,包括漫畫家的表現方法與風格、創作主題背後的世界觀等,從這幾個面向來審視大友克洋與《阿基拉》等相關作品,或許可以看到日本動漫發展的軌跡,以及日本1980年代前後的社會樣貌。

《阿基拉》劇照。 圖/IMDb

《阿基拉》劇照。 圖/IMDb

「大友克洋以前・以後」是怎麼一回事?

「日本漫畫的表現方式分為大友克洋之前與大友克洋之後」,這句話在網路上廣被流傳,簡言之,大友克洋就是日本漫畫發展的一個分水嶺。

這句話出自已逝的日本漫畫評論家米澤嘉博,此語自然是對大友克洋的盛讚,不過大友克洋真的這麼神奇偉大?我們不能單取一句讚詞來神化大友克洋,因為米澤嘉博對這個說法是有細緻討論的,這些討論有助於我們理解日本漫畫發展的變遷。

「大友克洋以前・以後」這句話出自1988年8月日本重要文化評論雜誌《尤里卡》(ユリイカ)的「臨時增刊 大友克洋總特集」裡米澤嘉博所寫的文章「漫畫的出埃及記——關於大友克洋的筆記」(マンガからのエクソダス——大友克洋についての覚書)。

值得注意的是,動畫版《阿基拉》1988年7月初在日本上映,這份重要的文化評論雜誌隨即在8月底推出「臨時增刊 大友克洋總特集」,而且評論陣容十分豪華,開篇第一篇短文就是漫畫之神手塚治虫(隔年2月9日過世,這篇評論彌足珍貴);還有跨足電影、漫畫等多個領域的文化評論者四方田犬彥;日本漫畫評論家大塚英志;1980年初期開始討論城市文化、以《我愛過的時代》在台灣有不少粉絲的作家川本三郎等寫的評論。

就是在這本份量極重的大友克洋評論集當中,米澤嘉博比較了手塚治虫與大友克洋漫畫表現方式的差異,進而提出「大友克洋以前・以後」這句話。必須一提的是,就像1895年電影問世之後,電影作品慢慢開始豐富,理論家也開始把電影理論化,日本漫畫也是如此,特別是神樣的手塚治虫創作了大量的經典之作,更使得理論化的腳步變快、也豐富起來。

《阿基拉》劇照。 圖/IMDb

《阿基拉》劇照。 圖/IMDb

對話框:手塚治虫與大友克洋表現體系

手塚治虫的漫畫表現體系當中,是以框為單位進行敘事,畫框裡故事人物的動作外加對話框,讓讀者能夠理解故事的進行。但手塚治虫體系的問題,在於為了強調故事中人物的情緒或狀態,只有增加對話框的文字說明或是用符號來表達(如睡覺就是zzz)。此外,手塚治虫的表現方式裡,也慢慢形成人物的喜怒哀樂各有相對應的表現方式,可以說已形成手塚治虫獨有的一套表現體系。

事實上,日本漫畫發展的漫長歷史當中,不斷挑戰是維繫生命力的方式。手塚治虫的表現體系是針對漫畫前行者——明治末期的北澤樂天與大正時代的岡本一平——而來,在手塚治虫看來,這些前輩的作品雖然有趣,但就是靜態的。因為父親愛看電影與迪士尼作品之故,耳濡目染的手塚治虫慢慢也形成漫畫應該像電影一樣動態的想法。儘管手塚治虫的表現體系逐漸成熟,也已成為家喻戶曉的漫畫家,不過,手塚治虫卻在1960年代面臨「劇畫」的挑戰。

所謂的「劇畫」,是包括辰巳嘉裕等幾位年輕人發起的另類漫畫實踐。他們認為漫畫的題材可以是社會現實,讀者也可以是成人,而不是像手塚漫畫只針對兒童。此外,在表現方法上,劇畫也不同於手塚風格,手塚治虫一貫化繁為簡以相對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可愛風格的人物;劇畫風格則是用了非常繁複的畫筆勾勒人物表情。

然而,在米澤嘉博看來,劇畫的漫畫革命仍功虧一簣,因為敘事方式仍與手塚體系相同,依賴大量的對話框等,直到大友克洋真正的革命才算出現。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如電影手法的引入。在劇情轉折時,大友克洋會以無對話框的畫來表現,此舉如同電影鏡頭視角的呈現。

如果依循米澤嘉博的觀點來舉例,經典的案例是漫畫版《阿基拉》第三冊當中,東京高樓因爆炸倒塌崩壞的慘烈狀絕場景,足足八頁全無對話框,對讀者來說,幾乎就是在看電影一般。某種程度來說,漫畫版《阿基拉》猶如電影分鏡手冊,這就是米澤嘉博所說的「大友克洋以前・以後」的真義之所在。

《阿基拉》劇照。 圖/IMDb

《阿基拉》劇照。 圖/IMDb

日本科幻漫畫的原點:手塚治虫的典型敘事

米澤嘉博從表現手法比較了手塚治虫與大友克洋,如果繼續比較手塚治虫與大友克洋也是件有趣的事,特別是大友克洋自小是看了手塚治虫的《原子小金剛》與《森林大帝》進入漫畫世界,《原子小金剛》也是戰後科幻經典作品。

手塚治虫的科幻作品也不在少數,更重要的是,漫畫《阿基拉》連載期間,手塚治虫晚年最重要作品《火之鳥》也在連載,這部浩瀚之作從1954年就開始連載一直到30多年後的1986年。兩相對照可以看到戰後昭和不同世代漫畫家的時代處境、作品的敘事結構與世界觀。

首先,兩人的作品當中都融入了現實的元素。以手塚治虫的經典作品《原子小金剛》為例,在原子小金剛可愛、看似與現實無涉的模樣背後,有一番手塚治虫對現實國際政治的想法。戰後日本從1945年到1952年是由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統治,麥克阿瑟則擔任總司令,1951年日舊金山和約簽署,隔年生效,日本往回復獨立的方向前行。

根據日本漫畫評論家大塚英志《原子小金剛的命題:手塚治虫與戰後漫畫的主題》(アトムの命題:手塚治虫と戦後マンガの主題,2003)一書當中的考證,《原子小金剛》1951年4月連載之際,原名《小金剛大使》,並以此題連載約一年又一個月。在手塚治虫的原始角色設定裡,除了小金剛與製造他的天馬博士,還有兩個角色,一是鼓吹奴隸制的政客大塚平太,另一個則是主張解放奴隸的美國總統。

不過,這兩個角色始終沒有出現,為什麼?就在《小金剛大使》第一期出版之後的5月,麥克阿瑟在美國國會答詢時指出,如果從科學、美術、宗教與文化的角度來說,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大約是45歲的壯年,德國人大約也是同樣年齡,日本人則還是12歲的男孩。

也或許日本人12歲的說法,手塚治虫因而不滿去掉美國總統的角色設定。但為什麼原子小金剛是大使?廣島與長崎的原子彈是日本人的創傷,那是高科技力量的摧殘,戰後,美國總統艾森豪於1953年提出核武作為維護世界和平的方式。在手塚治虫所寫的《我是漫畫家》當中,也呼應支持這個說法,漫畫裡,擁有超新高科技的原子小金剛,職責便是維護世界和平。可以說,原子小金剛就是日本的化身,超越核武創傷,以新科技為世界和平奉獻心力。

這是典型的手塚治虫式的敘事方式,故事裡人類面對許多挑戰,但最終以樂觀的結局收尾,這樣的樂觀,到了晚年依舊如此。

《阿基拉》海報。 圖/IMDb

人類終將戰勝所有挑戰?手塚治虫的未來想像

《火之鳥》這部作品當中,火之鳥所代表的是永恆的生命,任何人只要喝了火之鳥的血就能長生不老。在這部單行本多達11部的浩瀚作品當中,時間軸貫穿古代到未來,無論哪個時空都有追求長生不老的人們,各種人性盡在追逐長生不老的慾望之中。事實上,人性是手塚治虫晚年的關懷,好幾部作品都觸及人性,《火之鳥》等晚年的作品,也因此更多了一分漫畫家歷經人生歲月後對人性的沉澱與反思。

《火之鳥》中對未來想像的篇章之一是未來篇。西元3034年地球外表早已成廢墟生物無法生存,人類只有在地下開發城市居住。主角二級宇宙戰士因為違反上級命令,堅持與宇宙生物演繹而來的女孩在一起,面對上級追捕,他們只有和支持他們的博士(很有趣的是,科幻題材裡都會有博士的角色,他們都以主宰高科技知識之姿出現,或者因改造人類釀禍,或以拯救人類命運的姿態出現)逃到廢墟一片的地球表面,那裡生物無法生存,幸得火之鳥的協助,他們得以持續生存,也在博士的努力下改變人類的命運。

▍下篇:

《阿基拉》的經典意義(下):日本泡沫經濟的「廢墟城市」末世寓言

李政亮

輔大法學士,台大法學碩士,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為文化評論者,政大傳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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