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年輕人「都市夢」的現實與幻虛——從電視劇《三十而已》談起
日前,中國電視劇《三十而已》熱播,故事從女性視角帶出上海三位30歲女性的工作與感情抉擇。有趣的是,這部電視劇從開播之初的高評價一路下滑,以豆瓣網為例,開播之初網友評分8.2,到了全劇終卻下滑到6.9分。
網友評分的快速下滑,很大程度上是網友從社會現實的角度來評估電視劇的合理性,例如主角之一的鍾曉芹最後成為作家,處女作便得到156萬人民幣版權費,無怪乎網友評論,一般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電視劇裡她們分秒之間便輕易得到。中國網友將電視劇文本放在社會現實脈絡下解讀的視角非常有趣。值得一提的是,中國以大學剛畢業數年的社會歷練、到30歲前後人生抉擇的電視劇不在少數,甚至可說是每十年左右就出現一部話題作品。
更有趣的是,透過歷史視角回顧不同年代電視劇裡的「30題材」,或可看出這些年來中國社會的變化。基本上,我們可以在1980年代的電視劇裡看到國政改革的理想,1990年代因天安門事件的衝擊,人們關注的焦點回到日常生活(或曰「微觀的政治」)中。80後、90後逼進30歲的年代裡也各有話題之作,大都市裡對個人幸福與成功的追求成為主題,儘管現實上戶籍制等還是根本存在的問題,然而,這些完全不是電視劇的關注焦點。
1980年代曾有的政治改革熱情
1985年柯雲路的小說《新星》出版,一時之間在大學生群體引起轟動。這部小說的主題是30出頭的政治新星李向南,自願到歷史悠久的中原縣城古陵擔任縣委書記。在他看來,如果這樣的傳統古城都有機會進行改革,那中國的全面改革就有希望。
剛到古陵的李向南很快地以行動改革沉痾已久的積弊,當地百姓稱他「李青天」;然而,他的大動作卻引來當地官僚體系暗地裡對抗,這些人熟知官僚體系運作的所有細節,就以此為槓桿施力反擊。改革與保守力量在古陵的拉扯是小說的重心,李向南的古陵改革最終失敗收場,他只有回到北京沉澱準備再出發。
這樣的改革故事在1980年代的中國並非新鮮事。1979年《人民文學》刊登了蔣子龍的短篇小說〈喬廠長上任記〉,小說主題是1976年文革雖然已經結束,但機電工廠的生產管理依舊未上軌道。最終,年輕時曾留學蘇聯、在文革中曾受批鬥的喬廠長請纓上陣,因為他深知時間不等人,中國的機電工廠必須急起直追,才能追趕日本的生產效率。1985年張潔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小說《沉重的翅膀》同樣以工廠為背景,帶出汽車工廠如何在管理體制上變革以步上正軌的故事。
可以看到,1980年代改革題材的小說都以工廠為背景,工廠其實就是中國的隱喻。此外,〈喬廠長上任記〉與《沉重的翅膀》當中的改革者,都是歷經文革的老幹部。與之相較,《新星》就是以30出頭的年輕人為主角,另外,也不以工廠作隱喻,而是直接觸及中國的地方政治生態。1986年,《新星》不再只是屬於大學生之間熱議的話題,這一年《新星》成為電視劇。1980年代中國電視劇還在起步階段,電視台所放的節目不是日本就是香港電視劇,但《新星》卻是萬人空巷觀看的本土電視劇。
電視劇《新星》基本上按小說的架構進行,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影視作品對權力鬥爭的詮釋確實總是入木三分,電視劇裡將李向南改革的無奈與地方保守勢力的顢頇描述得淋漓盡致。也因此,電視劇《新星》結束之際,不願散場的觀眾們甚至揚言集資讓電視劇再拍下去。無論如何,電視劇《新星》再現了中國改革開放之後,曾有的政治改革熱情。
生活盡在一地雞毛裡打轉
1980年代,中國的政治改革熱情一度是官方與民間一致且共同的追求,但是後來民間持續前行,官方保守以對,六四天安門事件成為1980年代的句點。
1990年代的後六四時代裡,劉震雲1993年的小說《一地雞毛》被視為「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之一。所謂的新寫實主義,就是關切看似瑣碎的現實生活,這種文學視角的出現與六四事件有直接關係。《新星》當中可以看到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年代裡,年輕知識分子對改革中國政治經濟體制的深切期待。六四事件的衝擊之後,人們深知在威權體制面前無力改革,只有將重心放在自己的日常生活當中。然而,日常生活當中政治也是具體而微地存在,描述在此情境之下人的狀態就是新寫實主義的重心,也是《一地雞毛》的背景。
1995年的電視劇《一地雞毛》以劉震雲的《一地雞毛》為綱,再加入短篇小說〈單位〉而成。主角小林,大學畢業沒多久,在工作單位裡依舊保持知識分子桀敖不馴的習性。1990年代中國還是在單位福利分房的年代,也就是工作單位提供個人住房,住房大小依工作年資、級別與家庭人口數等綜合考量,分房標準的判斷則在單位領導。小林結婚之後,一連串的現實讓他再也無法頂著知識分子的脾氣生存,單位安排兩個新婚人家合居,一家人一個房間,客廳、廚房與廁所共用,兩家人也因此產生摩擦。
為了爭取更大的住房,小林有了這樣的體悟,「世界說起來很大,中國人說起來很多,但每個人迫切要面對和處理的,其實就身邊周圍那麼幾個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幾個人」。小林於是洗心革面,收起知識分子的傲氣,努力在「那幾個人」(同事、領導)面前扮演模範職工角色。當然,最重要的是要能夠入黨,黨員身分對分房有一定優勢。小林以前總像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稱共產黨為「貴黨」,但現在為了能夠爭取更大的分房,貴黨變成自己要追求的政黨,這點不但自己內心要有個說法,而且這種轉變也要讓領導感覺到。
電視劇《一地雞毛》將小說裡的種種生活細節融入電視劇當中,外加陳道明鮮活底演繹了小林心境的變化,這部作品是經典電視劇之列。附帶一提的是,中國電視劇經過1980年代的摸索,1990年代漸漸開花結果,幾部以年輕人為題材的經典電視劇諸如《編輯部的故事》(1992)、《北京人在紐約》(1994)等也多是從大城小市民的視角出發,也因此能夠引發大眾的共鳴。
光鮮亮麗的80後
2000年前後,「80後」一詞開始流傳。這個世代的特殊之處在於,1980年出生一代基本上是一胎化的世代;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後,在最富裕環境下成長的一代。
2000年之後,較早一批的80後接續畢業,迎接社會歷練的時刻點。2007年的電視劇《奮鬥》,就以大城市80後大學畢業後的創業與愛情故事為主軸,這是典型的成長劇,主角們歷經挫折重新站起獲得成功。這部電視劇打著展現「80後生活」的招牌,在當時創下相當高的收視率,傳統媒體諸如報紙、雜誌也多認為這部片「能夠展現80後的正能量」而給予好評。
不過,網路卻成為網友發表批判的重要平台,批判的主要背景在於《一地雞毛》裡的單位福利分房在1998年取消,中國全面進入商品房時代,簡言之,要房子就自己買。全面步入商品房時代,也是房價開始飆漲的時刻,《奮鬥》裡學校畢業後工作沒幾年,就輕易地住上大房子?這不過是金字塔頂端的富二代的故事吧!網友甚至也以前一年王寶強主演的《士兵突擊》為對照,這部電視劇裡王寶強主演農村出身的80後士兵。故事就從作為新兵的他接受部隊嚴苛訓練開始,與《奮鬥》相同的成長題材,不過,在網友眼中,《奮鬥》是城市版80後,《士兵突擊》是農村版80後。
網友的對照深刻地點出中國城鄉嚴重不均衡發展的問題。不過,在中國大眾文化當中,城市夢尤其是不斷膨脹。電視劇《奮鬥》熱播之際,職場小說大行其道,其中,《杜拉拉升職記》尤其暢銷,甚至也有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廣播劇版。《杜拉拉升職記》像是大城市外資公司生活展示,小說也透過杜拉拉一路升遷的過程,告知讀者不同職務階級與收入相對應的生活標準應該是什麼。《杜拉拉升職記》跟《奮鬥》一樣,都強調大城市裡的奮鬥,也因此獲得主流媒體的肯定。
然而,有一個群體即便再怎麼努力,也只能是在大城市的邊緣。2009年廉思的《蟻族》一書震驚各界,這部紀實作品描述北京城鄉交界處,有大量80後過著最低標準的生活。他們懷著夢想到大城市,但現實則是只能在城市邊緣一隅過著最低限度的生活。之所以命名為蟻族,在於螞蟻既是群居動物,也是動物中智商較高的,就像在大城市邊緣勉強生存且為數不少的大學畢業生。
《蟻族》出版隔年,2010年正是最早一批80後30歲之齡,然而這一年《中國新聞周刊》推出「被消失的中產階級」專題;財經雜誌《錢經》推出「2010中產之殤」;《南方人物周刊》也推出「80後失夢的一代」……80後失夢與中產階級之殤是同一件事,大城市房價飆漲讓年輕人「三十難以立足」。
電視劇與社會現實的落差就是《奮鬥》被批評的主因。80後為題材的電視劇並非沒有佳作,2011年滕華濤導演的《裸婚時代》就是代表。從高中就相戀的兩人終成夫婦,他們反對為房子、車子等物質而結婚。不過,生活是現實的,外加家人的觀念介入,他們最終分手。也在分手之後,歷經生活的沉澱與再思考人生真義,最後又重新在一起。《裸婚時代》裡所談到的種種生活現實,猶如《一地雞毛》的真實感,也因此得到相當的好評。
80後、90後的「都市夢」是一樣的嗎?
從80後到90後,90後的政治感與個人幸福追求,跟此前的世代有很大的差異。
1990年出生的中國人,18歲北京主辦奧運、20歲上海舉辦世博會、22歲中國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也在此時,中國電影市場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27歲《戰狼2》席捲中國,「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讓人們血脈賁張。在他們身上看到的不是強國夢,而是強國實感,他們不會有1980年代那種政治改革熱情。然而,當《戰狼2》上映的這一年,美國總統川普當選,隔年開始發動對中國的貿易戰。
在個人幸福方面,大眾文化是推手。在他們大學畢業前後,企業家傳記紛紛出版並放在書店最顯眼的位置,企業家傳記裡鼓吹的創業像是年輕的人生指南,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前往大城市的創業基地尋找機會。簡言之,這個世代的城市夢更強烈,就像2013年陳可辛講述「新東方」創業故事的電影《中國合夥人》(台灣片名「海闊天空」)可以輕易地席捲5億人民幣的票房。
然而,城市夢更強烈之際,城市殘酷現實也更進一步發生。《蟻族》一書引起震撼之後,北京政府開始整治蟻族群居的唐家嶺。經過拆遷整建,2014年原地改建為針對當地擁有北京戶口低收入戶的大樓,新大樓意味著租金更高,原來的蟻族只有搬到租金更便宜但也更遠的地方。2016年網路上開始有人討論北上廣深等大城市為了城市人口考量,準備清理「城市低端人群」;果不其然,2017年北京政府就開始清理大興的低端人群,引起國際輿論關注。
某種程度來說,《三十而已》就是90後精緻版的《奮鬥》,所謂的精緻在於中國影視產業從2000年前後開始崛起,影視作品當中的人物刻劃與演技、投注的資金、劇情的鋪陳都已有一定的實力。然而,在中國的都市題材作品當中,卻彷彿有公式存在一般,主角們總是能打進大城市的上流階層、電視劇也「捍衛」了城市價值,只有在大城市裡,才有獲得更好生活的可能。特別是劇本裡總安排了非大城市出身的角色,他們在大城市的打拚受到挫折回到家鄉之後,經過沉澱最終又是回到大城市。
公式之外,開始面臨30歲的90後,在「三十而立」之際,他們面對的是激烈的價值對撞。在國家層面,中國與美國的對峙不會僅是貿易戰,而是兩國價值觀的直接對決,《戰狼2》草莽式的民族主義只是自嗨。在城市夢層面,90後城市夢想越大之際,也是大城市內部積極區分人才與低端人口的殘酷時刻。這一切關乎政治,都市夢與個人幸福有時只是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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