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不是集中營，而是亂葬崗：名為「安樂死」計畫的納粹大屠殺工廠

「不值得活下去的人」是怎麼被殺死的

貝烏熱茨不是一座集中營。因為無論是哪一種營地，入營的人至少都會過夜，但送往貝烏熱茨的猶太人，卻是一下車就要被處死。貝烏熱茨是一座死亡工廠。

這種死亡工廠並非沒有先例。過去德國境內也有這種地方，許多人被騙去那裡，說是要他們先洗澡，結果卻是用一氧化碳予以毒殺。1939到1941年之間，納粹德國用六座這類殺人設施來處決所謂「不值得活下去的人」，包括身心障礙人士等。希特勒的總理府先在瓦爾特蘭帝國行政區針對波蘭的身心障礙人士試辦此一措施，接著就安排了毒殺德國身心障礙公民的祕密計畫。這計畫的成員包括許多醫護人員與警察首長，主其事者還包括希特勒的私人醫生。

大屠殺所需的醫學原理很簡單：與氧氣相較，一氧化碳更容易與血液中的血紅素結合，而大量一氧化碳會阻礙紅血球的正常功能，導致體內細胞組織無法獲得氧氣。受害者被騙來做「體檢」，遭帶往「淋浴間」後就因為罐子裡釋放出來的一氧化碳而窒息。如果受害者有金牙，背上就會用粉筆打一個叉叉，好讓人在他們死後把金牙拔掉。

孩童是第一批受害者，父母則會接獲醫生來信，誆稱孩子在治療過程中死亡。這「安樂死」計畫的受害者大多是非猶太裔的德國人。不過，猶太裔的德國身心障礙人士則是未經篩選就全遭殺害。在某個這一類殺人設施裡，在火化第一萬具屍體時還特別用花卉裝飾屍體，以示慶祝。

就在這項「安樂死」計畫宣告終結之際，格洛博奇尼克也剛好受命尋找毒殺猶太裔波蘭人的新技術。唯恐引發國內民眾反彈，希特勒於1941年8月宣布終止計畫，但根據統計已有70,273人遇害，並且建立起騙人入甕、死於毒氣的殺人模式。

「安樂死」計畫終止後，留下一群徒有殺人技巧卻失業的警察與醫生。這年10月，格洛博奇尼克召集一群這類人員前往盧布林地區，把計畫中要用來清除猶太人的死亡工廠交給他們營運。格洛博奇尼克總計召集四百五十人左右來毒殺猶太裔波蘭人，其中大約九十二人先前曾參與過「安樂死」計畫。最關鍵的人物莫過於曾經督導過「安樂死」計畫的克里斯蒂安．維爾特（Christian Wirth）。如同希特勒麾下的總理府祕書長所言，「我所掌握的組織有一大部分」致力於「解決那最終會導致各種可能後果發生的猶太問題」。

那些「有效率」的殺人兇手

並非只有格洛博奇尼克將那些「安樂死」計畫人員的經驗予以善加利用。在位於瓦爾特蘭帝國行政區的海烏姆諾死亡工廠，他們的技術與經驗也有發揮的餘地。格洛博奇尼克在轄下的盧布林地區殘殺猶太裔波蘭人，藉此實驗希姆萊的「強化德意志民族性」計畫；相較於此，阿圖爾．葛萊瑟管轄的瓦爾特蘭，則是驅逐流放計畫真正付諸實行的地點：除了數十萬波蘭人從總督府領地遭流放至此地，另外還有數十萬德裔蘇聯人也從占領區被遷徙來這裡。

葛萊瑟面臨的問題跟希特勒一樣，只是問題的嚴重程度較小：他們把猶太人四處遷移，但人數始終沒有減少，而且到了1941年年底，他們也看出顯然已經沒有可以用來流放猶太人的地方了。葛萊瑟的確設法把幾千猶太人遷往總督府領地，但他還是接收了那些被驅逐離開德國其餘地區的猶太人。

葛萊瑟轄下瓦爾特蘭地區首府波茲南市的親衛隊保安處首長，先前曾於1941年7月16號提出解決方案：「今年冬天面臨的風險是，糧食恐怕無法餵飽所有猶太人。我們該認真考慮，是否該用某種速戰速決的方式來人道毀滅這些無法工作的猶太人？畢竟這總比讓他們活活餓死來得好。」所謂「速戰速決的方式」就是跟「安樂死」計畫一樣，把一氧化碳當成毒殺工具。

這年9月，他們先安排一輛毒氣廂型車，以一批蘇聯戰俘來試驗；此後白俄羅斯與烏克蘭的各個占領區也啟用毒氣廂型車，尤其是用來殺害兒童。在海烏姆諾使用的是一輛停在殺人工廠的毒氣廂型車，主其事者赫伯特．蘭格（Herbert Lange）過去也曾在「安樂死」計畫中毒殺過身心障礙人士。

到了12月5日，德國人已經在瓦爾特蘭地區的海烏姆諾死亡工廠毒殺猶太人。1941或1942年間，在這家工廠裡遇害的猶太人總計約有十四萬五千三百零一人。這家死亡工廠持續運作，到最後將瓦爾特蘭地區的猶太人口全數清除，基本上只剩下烏茨市猶太特區裡一個運作狀況良好的勞動營區。1942年4月初，海烏姆諾的屠殺猶太人行動暫時停止，但這時盧布林市的猶太大屠殺才正要開始。

貝烏熱茨的死亡工廠將會成為新典範，比海烏姆諾更有效率，運作時間也更久。很可能是在諮詢了維爾特之後，格洛博奇尼克才決定要興建一座常設的死亡工廠：一方面可以用毒氣室同時毒死許多人（跟「安樂死」計畫一樣），另一方面又可以透過內燃機持續、穩定地製造出一氧化碳（這點與毒氣廂型車相同）。過去在海烏姆諾是把車停在死亡工廠裡，但這時改而將引擎卸下，連接上通往某個特製毒氣室的一根根管子，用圍欄把毒氣室四周包圍起來，然後鋪好鐵軌，讓各個住了許多猶太人的地點能通往死亡工廠。貝烏熱茨的創新之處僅止於此，但已足夠了。

被視作病毒般的存在：遭「清零」的猶太人們

一直以來，納粹高層都深知猶太裔波蘭人就是所謂「猶太人問題」的核心。德國占領波蘭後，猶太裔波蘭人便被一分為三，分屬三個不同的政治區域：瓦爾特蘭、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線以東，以及總督府。瓦爾特蘭與另兩塊波蘭領土遭併入第三帝國，到了1941年12月已有約三十萬猶太裔波蘭人口居住此地。這時他們已遭分批送往海烏姆諾毒殺。另有一百三十萬左右的猶太裔波蘭人住在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線以東，他們則是自1941年6月德國入侵蘇聯以降開始遭槍斃，到1942年已所剩無幾。

德國各個占領區之中，最大批的猶太裔波蘭人莫過於總督府領地裡各個猶太特區的居民。直到1941年6月，戰前的猶太裔波蘭人有一半人口都在總督府轄下，人數在一百六十一萬三千人之譜。（等到德國入侵蘇聯，又將原本在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線以東的加利西亞地區〔Galicia〕劃歸總督府，該府轄下猶太人口總數將會達到兩百一十四萬三千人。這些住在加利西亞地區的五十萬名猶太人將遭槍斃）。

1942年3月，當希姆萊與格洛博奇尼克開始屠殺總督府轄下的猶太裔波蘭人，他們是在執行徹底清除歐洲猶太人口的明確政策。1942年3月14日，希姆萊在盧布林過夜，與格洛博奇尼克深談。兩天後，德國人開始把該市的猶太人驅逐到貝烏熱茨。16日晚間，大約一千六百位沒有工作能力證明的猶太人在盧布林遭圍捕，運走後被毒氣殺害。

1942年3月的下半月，德國人開始把盧布林地區的猶太人清零，所有村落與小鎮的猶太居民都逐一抓走。格洛博奇尼克把這次名義上為「遷居」的行動交給副手赫曼．霍夫（Hermann Höfle）執行。霍夫勒於是帶領一隊人馬，開發出一套「遷居」的程序：他們先把較小猶太特區的居民強制遷往較大猶太特區。接著再將帶有危險性的猶太人，例如疑似共黨分子、波蘭陸軍老兵等槍斃。最後的準備步驟則是篩選人口，發放新文件給比較年輕或看來適合勞動的猶太人。

在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線以西，德國人透過一些特殊安排讓他們自己較少親手殺人。他們安排了猶太居民委員會與猶太警隊，讓猶太人自取滅亡。每當格洛博奇尼克的手下要開始對某個小鎮或城市下手時，總是先聯繫當地安全警察，然後再找來一支德國警隊來幫忙。各地猶太社群無論人口多少，德國人都會組織猶太警隊，接著就是把需要出力的差事交給猶太警察，要他們把猶太同胞聚集起來，以便運送。在各個城市，猶太警察的人數都遠遠多過那些對他們發號施令的德國人。既然猶太警察手裡沒有武器，只能用蠻力來對付同胞。有時候還會找那些來自特拉夫尼基的蘇聯戰俘來幫忙。

德國警方下令，要猶太警察在某個時間把猶太居民聚集在某個地點。一開始，他們往往謊稱要發放食物，或要提供「位於東方」的更誘人工作機會，把猶太人都騙過去。接著，在為期數天的圍捕行動中，德國人與猶太警察會把幾個街區或某些房舍包圍起來，逼迫居民前往某個集合地點。幼童、孕婦、老人與身障者會當場就遭德國人槍斃。

有些城鎮與城市需要進行不只一次的圍捕行動，前述措施就會越來越暴力。德國人的目標是達成火車載運人數的每日指定數額，有時候也會把數額的壓力轉嫁在猶太警察身上，威脅若無法讓火車裝滿猶太人，他們的職位與性命就會不保。圍捕行動進行時，以及圍捕行動結束之後，猶太特區都會保持無人可以進出的狀態，如此一來德國警察就能好好洗劫一番，不受當地人的阻撓。

猶太人一旦抵達貝烏熱茨，厄運就已注定。手無寸鐵的他們來到一座封閉且警衛森嚴的死亡工廠，沒有太多機會了解自己的處境，更沒有能力抵抗德國人與那些手持武器的特拉夫尼基蘇聯戰俘。跟那些在「安樂死」中心遇害的病人一樣，他們都被騙進某座建物裡去消毒。他們還受命脫去衣物與交出貴重物品，說是消毒後一併交還。

接著，全身赤裸的他們魚貫前行，走進那灌滿了一氧化碳的毒氣室。在貝烏熱茨下車的猶太人只有兩三位得以倖存，遇害的則在434,508人左右。1942年夏天，這座工廠都由維爾特監工。他的表現看來極為優秀，此後還會擔任總監督，同時管理三座死亡工廠——除了貝烏熱茨那一座，還有後來兩座依循同樣模式興建的工廠。

在總督府轄下的盧布林市，此一體系的運作幾近完美。不久後，克拉科夫的猶太人也開始被德國人驅逐到貝烏熱茨，並遭逢同樣的厄運。加利西亞的猶太人飽受德國人兩種屠殺手段的荼毒：1941年夏天起，他們遭大批槍斃；接著在1942年3月以後，他們在貝烏熱茨遭毒殺。這是因為加利西亞位於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線以東，所以當地猶太居民先是遭槍斃；接著該地又改隸屬於總督府，所以猶太人才會變成被毒殺。

倖存的加利西亞猶太人湯瑪斯．赫克特（Thomas Hecht）回憶起家人如何遇害，充分反映出當地猶太人可能有好幾種死法：他的兩位姑姑、一位叔父、一位堂親都是在貝烏熱茨遭毒殺；他的父親、一位兄弟、另一位姑姑、另一位叔叔與另一位堂親則是遭槍斃；他還有個兄弟死於勞動營。

※ 本文摘自《血色大地：夾在希特勒與史達林之間的東歐》第八章，標題為鳴人堂編輯所加，衛城出版授權刊登。

《血色大地：夾在希特勒與史達林之間的東歐》
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
譯者：陳榮彬、劉維人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2/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