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龐克的憂慮:智慧城市還是監控城市?
想像一個場景,充斥高樓的天際線,滿佈高科技電子招牌的霓虹叢林,城市最貧困的與最富有的地區比鄰而居,背景是一格切換著一格的數位廣告畫面,轉瞬即逝。抬頭望去,搭載著電眼的無人飛行器密佈頂上的天空,你甚至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這樣的場景,近年來不斷於好萊塢電影中上演,提醒世人,在世界的某一角,存在著一種名為「賽博龐克」的文化。
賽博龐克(Cyberpunk,或稱數位龐克)原來是科幻小說的一個分支,以電腦或資訊科技的高度發展及其後遺症為描寫主題。故事中通常會出現社會秩序在高度控管的和平表象下,存在各種違反人性的弱點。一旦這樣的弱點受到攻擊破壞,或是社會中有人無法負荷這樣的無形壓力,整個人類文明就會付之一炬。
像近年拍攝為真人版的《攻殼機動隊》(Ghost in Shell),或是時隔二十年後由哈里遜福特再開續集的《銀翼殺手》,講述的皆是個體(無論是人類或是機器人)在這看似平穩、實則沒有靈魂的社會裡載浮載沉的過程,這些皆屬賽博龐克的代表作品。
賽博龐克的情節通常圍繞在駭客、人工智慧及大型企業或國家機器之間的矛盾而展開。背景以未來世界為想像藍本,呈現高科技生活的同時,也勾勒出人類被大企業或政府以電腦監管的生活。在這些劇情設定裡,龐大的跨國企業或取代國家成為權力中心,不被政府認可的行為只能存在見不得光的地底,拒絕接受國家或企業宰制的人,只好不斷與象徵極權主義的體系戰鬥。
反烏托邦的焦慮
從這樣的背景設定,可以想見賽博龐克作品有著強烈的反烏托邦和悲觀主義色彩。它的出現可說是人類無視資訊技術高速發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一廂情願對未來產生美好想像的同時,由另一群人發出來的修正聲音。
所謂的反烏托邦,意指「理想社會」的反面,簡單來講就是人類若不注意現實生活中的環境、科學、倫理道德或法律界限等議題,最終社會將走向極端惡劣的悲劇型態。今天的賽博龐克文化反映了人類沉溺於虛擬世界的刺激與便利,而無視於大型企業及腐敗政府對人民的控制力道加強,並對現實社會中的疏離感到擔憂。
賽博龐克文化則更進一步認為科技快速佔據人類生活,將使人類社會最終走向反烏托邦社會,並以創作對現世提出示警。要說這樣的想法是焦慮也好,是過度負面思考造成的悲觀情緒也罷,至少賽博龐克文化確實造成了風潮,且衍生了為數不少的文學、動畫及影視作品,並在一定程度上引起社會的共鳴與關注。
▲ 電影《攻殼機動隊》
現代瘋人船
以賽博龐克文化做為創作題材的作者,有感於現代社會的文明進程,並在反覆推敲與(負面)思考後,將其深層焦慮投射在其作品上;或許可以這麼說,賽博龐克的出發點,是來自對當代社會生活的啟示後所敲響的一記警鐘。
賽博龐克族所擔心的是,貧富差距惡化、社會秩序面臨崩潰邊緣,極權政府卻依舊砸下大量資源營造出歌舞昇平的假象。同時以犧牲人民隱私,透過包裝良好的「進步感」與「便利性」提供各種服務,稀釋高度監控的統治事實,好維繫社會的和諧,使隱約呈現在檯面上的緊張與拉扯不至失衡。
有沒有很眼熟?中國社會跟此描述就有87%像。
中國人民在高壓統治下,對自身個資與數位紀錄的監管不以為意,也無法在意。各種以維穩之名採取的行政管制手段,進一步推動網路實名化的浪潮,對全民監控的行徑推至高峰。此外,除了網路上的言論,各種公共監視器的設置及AI臉部辯識技術的提昇,不僅在虛擬的世界中監控中國人的數位足跡,現實生活中的一言一行,更是被老大哥盡收眼底,掌握得一清二楚。
科技發展以「維穩」為終極目標,同時以服務特定政權體系為「最高指導原則」下,人民被支離為維持社會穩定運作的零件,或是實施某些制度(就是帝制)的載體,完全失去靈魂。
更嚴重的是,中國同時藉由建構網路主權的概念,把監控的手伸向中國以外的地區,再用國家的暴力把人帶回中國「文明辦案」,顯然試圖將這樣的言論審查制度對內紮根,更欲將其控制的範圍推展、並根植到外國公民的腦裡與行為模式。
換言之,中國政府如今對人民施行的全面監控,看來不僅是好萊塢的賣座電影而已,而是真真實實地爬出布幕,成為中國社會的本質。瘋狂與預言是一線之隔,本該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機器貓遲到了,但全面監控的老大哥已成日常;賽博龐克族群如今看來不是擔心天塌的杞人,反而成了自我實現的預言。
便利與隱私的等價交換原則
如AI技術、物聯網、雲端網路、行動支付等各項新興科技領域的發達,其進展固然是人類科技文明演進的甜美果實,讓當代生活獲得前所未有的便利。然而,在享受這些文明進程的同時,人類也必須對相應的科技風險有所認識。
例如透過大數據與演算法,運算結果一旦被企業用來獲利,或是作為公部門對人民施加安全控管的基礎時,個人對自我資訊的掌控能力,以及限縮企業或政府透過個資進行「淘金」、「宣傳」、或「管制」的空間,就更顯得重要。
尤以公權力而言,人民對公權力掌握其個資的忽視,或是誤以為全然對己有利而不加以制衡,這樣的「弱點」洽好是觸發政府對人民監控一發不可收拾的關鍵心態。免費而便利的糖衣,讓失去個人資訊掌控權的不公平交易變得平滑順口,同時也讓全面監控的牢籠,宛如天鵝絨打造般的令人感到舒適。
誰的智慧?誰的城市?
或許是台灣媒體的生態使然,多數主流媒體的外電資訊常常流於翻譯網路上的新奇故事或影片(還常常翻譯錯誤),寰宇搜奇、拼貼組合而成的資訊大雜繪,聊備一格、可有可無。至於剩下的「國際」新聞,就多屬來自中國的報導。
若是具縱深的剖析與持平報導倒也無妨,但閱聽人多數接受到的訊息是中國所推出的各種新奇科技,像是網路支付實名制、菜刀有QRcode、人臉辯識、蓋不起來的大眾交通工具等,都成了台灣媒體競相追捧、填充播報時間的「好題材」,但中國政府藉此所施行的社會監控、驅逐低端人口、關閉VPN軟體、迫使民眾自我言論審查等惡行,往往避而不談。或許,這也是島民對監控社會充滿興奮與期待的部分原因。
相較於中國,將個資控制視為人性尊嚴的歐盟,於2017年對個人資料的利用及保護,以前所未有的高標準,端出了一般個人資料保護規則(GDPR),將於2018年5月25施行。同時歐盟更要求,舉凡可能對於歐盟公民進行個資蒐集、利用、處理的公權力或私人,就應一體適用GDPR的標準,確保個人對個資仍能有效控制。
筆者日前參加台北市「智慧城市科技執法」公民咖啡館活動,主題為「以科技執法手段,對交通違規事件加以裁罰」。即便政策目標看來固然光明正大,然而作為立論前提,也就是「交通違規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主辦單位卻避而不談;活動資料更僅僅以一篇論文中的部分統計資料作為搪塞,用以主張科技執法有助於降低肇事率。
如此急就章的手段,雖美名為「智慧城市」「科技執法」,在加強公權力監控力道的同時,卻對人民隱私權的質疑一貫避重就輕,令人不禁聯想,這是否為產官學聯手打造的煉金術,以人民的個資為原料,好從中獲利並煉成城市控管的怪獸?
地處第一島鏈的台灣,本來就容易受到來自中國陸地文化及太平洋海洋文化的交互影響,隱私權的保護也不例外。中國與歐洲的例子橫在眼前,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達到我們所希冀的未來,不至於讓賽博龐克的憂慮在福爾摩沙上成真,這或是在政策決定前,更需細緻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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